有空回老家，看见父亲在修切割机。我抓了把椅子，坐在旁边看他。
老家因为新农村建设，村里要求修建统一样式的围墙。围墙修建完成后，房子整体的确提色不少。工程队走了后，围墙的边边角角却不入父亲的眼。他决定自己再修上一修。这台切割机是他从镇里的交流会上买来的，今日拿出来一用，居然不工作，他只得先修这个。看着他打开外壳，松开螺丝，取下刀片，检查着线路。
“线没有咬断啊，怎么会不转的呢？”父亲嘀咕着。
“线被什么咬断？”我听着有点迷糊。
“老鼠啊！楼下有一只老鼠，我一直抓不到它。起先我以为是老鼠咬断了线才不转的，这还是台新的呢。怎么就不转了呢？交流会上买的，真是便宜没好货！”父亲没有找出切割机不工作的原因，有点气馁。
“让我看看吧！”我从盒子里取出说明书，看了起来。
父亲抬起头，有点惊讶，看着我。“你？你会修这个？”
我笑笑，说明书上写着切割机的工作原理，画着机械结构图。简单的有刷电机不工作原因其实不是很多，要不是电源进出线断路，要不碳刷接触问题，除了这两个原因，真是转子线圈问题，没有专业的维修工具，靠自己没法修。
我接过父亲手里的螺丝刀，进一步打开电机的外壳，一番检查发现的确是其中一根碳刷的铜线脱落了。我动作麻利地从备品中取出一只新的装上。然后又一件一件把刚才拆下的往回装。
“你忘了？我学的可是机械制造与设计，都学过大机床和大齿轮箱的设计与制造的，你这个小电动工具，我照着说明书装装是没有问题的。”我向父亲吹着牛。
父亲大概是真忘了，我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
他一样一样帮我递着工件，没有吱声。等我把所有工件装好，插上电源，切割机发出那刺耳的声响时，父亲呵呵笑了。
“你还真修好了。”
“那是，牛皮可不是吹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点小激动。我清楚，这并不是说我修好了这个电动工具我真有多骄傲，只是和父亲这样轻松地面对面，能帮上他一点小忙，能获得他一点小肯定才是我小激动的出处。这是我和父亲四十年相处以来，为数不多的场景。
父亲一直严厉，好似一直都没有正面肯定过我。小的时候，年年拿三好学生的我，也并没有因为这个而获得肯定。在他眼里只有不停的鞭策，不停地指出不足才是进步的动力。长大以后，有了自己的家庭，父亲依旧是饭桌上政治工作者，教育着孙辈应该怎么样怎么样。我们从来没有走进过彼此的内心。于我，他只是权威的象征。
收拾完工具，父亲并没有急着去修墙角，也抓了把小椅子，坐了下来。突然他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送你去上大学，然后我回来时我对你说的话？以及你答应我的事？”
二十年前的承诺？我的确不记得了。但这事一经提起，记忆的阀门打开了。
那一年，父亲去送的我。等我们走进大学宿舍狭窄的房间，里面好几位同学已整理完毕。我的床位在进门靠窗的上铺，下铺是一位胖胖的同学。她的姐姐和父亲都来了，姐姐很干练，麻利地帮她支着蚊帐，她的父亲帮她从背包里一件一件取出东西来。这位同学便一样一样归着位，她和她的父亲不时地开着玩笑，而姐姐半责怪半宠溺地说着，“你这个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对老爸不可以这样开玩笑。”
那是一位儒雅、绅士般的父亲，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一条灰色的笔挺的西裤，衬衫的下摆扎进了裤子里，用一条带有亮闪闪金属头的黑皮带束着。两鬓已见白丝，但整齐地往后梳着，一直温和地笑着。
父亲那日也是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只是带的是农村的气息，还有他一直板着的脸，对我好似从来没有笑过，今日他也没有例外。我摇摇头，走了进去。
父亲和我将东西暂时搁在床前的那张桌子上。我开始解开网格袋，从里面取出东西来，父亲则走到对面的床位上坐了下来。他并没有打算帮我。
同学的父亲看见我们走进来，便停下手里的活和父亲攀谈了起来，都是哪里人，学校里什么情况等。
我一手拎着东西，一手抓着床沿，踩着横档往上爬。在上面铺好席子，挂好蚊帐，准备往下爬拿东西。正在和父亲讲着话的同学的父亲却突然说：“同学，同学，别下来，我帮你递，爬上爬下怪累的。”说完，一把把我刚才搁在桌子上的网袋递了上来。
我怔在那里，看了父亲一眼，父亲也突然怔在那里。
“噢，谢谢，我自己可以的。”我道过谢，然后快速从上面爬了下来，准备把地上帆布包拎上去，可布包有点重，我决定分开拿。在我第三趟从上铺爬下来的时候，父亲站了起来，走过来，他决定帮我一下。
“不用，我自己来！”我已不习惯他帮我，准确地说从来没有养成过这样的习惯。记忆中的父亲没有帮我做过什么事，有的只是他的命令，执行他的命令这就是习惯。不知怎么的，突然鼻子有点酸了，父亲总在我们面前要求我和弟弟这样那样，那父亲自己呢？他应该怎样怎样呢？被父亲宠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
我真的只记得这一幕了。大学报到的那一天所有发生的事，只记得这一幕。
“你说什么话了？”我问道。
父亲笑笑，点着一根烟，吸了一口。
“我走的时候，在你们学校大门口，我同你讲，家里供你上大学，书要好好读，等工作了，有成绩了不能忘了家里。”
“你讲过这样的话？我怎么回答的呢？”我真不记得了。
“我可记得很清楚很清楚，你说，爸，你不用讲了，我心里有数的。”父亲用手指掸掸烟灰，朝院子里的那一簇开满黄色的、白色的金银花望去，花朵在晨间的微风中快活地摇曳着。
“哈哈，我这样说的？”我转过头，望着父亲。父亲老了，真正地老了。70岁的他，黝黑的皮肤松松垮垮挂着，头发早已花白花白。前些年还一有机会便强捧着老妈的头帮她拔白发的他，如今自己都……
只是我发现他的目光却没有早些年那么犀利，平和了许多。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你就是这样说的。”
我想了片刻，问道“那，那我当初的承诺如今兑现得怎么样？你还满意吗？”
父亲站了起来，准备去修墙角了，走了二步，停下来，呵呵笑着。
“满意的！”
那么严肃的父亲，今天居然会跟我讲他的心里话，居然还记得二十年前我那个微不足道的承诺。或许当初那只是我用来搪塞父亲的借口，用来抵触那一天的心酸，所以我根本不想记得，所以我选择了遗忘。
而我，即便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些承诺，但父亲的教育早已深深刻进骨子里。赡养父母，给了你生命的父母，该用什么来感恩？这样的道理怎么敢遗忘，那早已不用靠记忆去追寻、去印证的了。至于童年缺乏的那些父爱，今日，在这个“满意的”回答声中已经填得满满的了。
原来，在父亲的心里，他早已肯定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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