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建筑的人,对于“场所精神”这词肯定不会陌生。“场所精神”的概念是挪威建筑史学家诺伯格·舒尔茨以海德格尔的现象学理论为底,从建筑现象中整理提炼出来的。在诺伯格·舒尔茨看来,场所是自然的和人为的元素所形成的一个综合体,而“场所精神”则深入揭示了实体空间的形式所负载的地方特性的意义,揭示了人的生活方式与所处环境的紧密关系。我的理解是,并不是所有的建筑场所都是冰冷冷的钢筋混泥土,有些场所由于其独特的物理特性或地方特色,再加之有人参与其中,这些场所就被赋予了某种特定的情感或个性,成为了人们特殊的或值得记忆的场所。
水井,正是这类蕴含“场所精神”的地方,成为人们经常回忆的场所。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以我家乡水井为例,同大家共同探讨一下水井的“场所精神”。我父母是老三届高中生,在那会绝对算得上是文化人了,深知水之于人的重要性,特地选择在一口水井旁建了两直青砖房。从此,那口水井便与我结下了不解之缘。如今,老家的那口水井,便成为了最挥之不去的“乡愁”,也成了我梦中经常忆起的场景。
清晰记得,水井深十余米,井深约莫两米,井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清澈见底,能一眼看到井水底下悠闲游弋的三两只红鲤鱼。井壁由鹅卵石堆砌而成,湿润光滑。鹅卵石上的水珠慢慢集聚,时不时会滴落至井中,叮咚叮咚,沁人心田。井口直径一米整,由一个圆形井栏嵌在上面,左右各安置了两块半米宽、三米长的青石板,周围全部铺上水泥。曾听老人们提起过,井栏是村里人从十几里地外的千金山上采来的大青石,然后,经千金山脚底下最有名的石匠人家,七七四十九天,千锤万凿精心打磨而成,再由村中八个壮汉抬至村里。安装井栏的当天,也就是水井启用的大喜日子,村里人特地举行了一场隆重的“打水”仪式。“打水”是老家的方言,就是提水的意思。仪式由村中最有威望、年过七旬的长者主持。他先在井栏边上点燃一对蜡烛,焚上一柱香,三跪九拜,大声宣布:“打水喽!”然后,一旁的村民拿出早已备好的水桶,争先恐后抢“打”井水。不难想象,第一次“打水”的场面是多么地热闹。老人们已不记得是哪年哪月的事。当年用心的泥匠用破白瓷碗碎粒标识的年月标识,也找不到了。所以,水井生辰八字已成为一个迷。但是,从井栏上那一道道被绳锯过、刀磨过的痕迹来推断,这是一口至少历经百年岁月洗礼的古井,这些深深印证了人们与水井的深厚感情。
至今想来,父母十分有远见,把家建在水井旁,既方便了家里用水,又给了我一个与水井有关的快乐童年。然而,在父母那却有另外一层说道。有一年的冬天,屋外大雪纷飞,村里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算命先生,看到这口直往外涌热气的水井,不禁停下脚步,拿着罗盘左右摆弄,自言自语道:“圆形井口,一边一块青石板,像是一顶八抬大轿。此处风水极佳,若正对面建一座房,必泽被子孙后世。”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些话刚好被我母亲听到了。上世纪70年代甚至现今的农村,家中建房必请风水师占上一卦,看下风水。这就是我家建房为什么选在此处另一层意思。父母的心愿挺好,但是与我家肯定无关。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我祖宗十八代,清一色的升斗小民,到我这能吃上“皇粮”,不需到地里刨食,已算是赶上好年代,三生有幸了。清朝只有三品以上大员,才有资格坐八抬大轿。清朝三品以上大员,相当于现在的省部级干部。我与省部级干部相差十万八千里,祖坟再冒多少回青烟,概率也就亿份之一计。这是题外之话,无关风水,无关水井,亦与迷信无关,这仅是地道农民一种精神寄托,盼望儿女鲤鱼跳龙门、跳出农村的一种美好愿望。
再说说水井给了我一个快乐的童年。记得还没有上小学那会,我天天在大树底、水井旁玩耍。有时围着水井一圈又一圈地跑,跑到头冒大汗、口干舌燥才停下。然后,找一个啤酒瓶,瓶口拴上一缕从旧毛衣抽出来的毛线,小心翼翼地扔进水里,直到装满整瓶,才把瓶子提上来“牛饮”。井水清洌、甘甜、可口,喝上一口,全心舒爽。三十年来,我一直在找寻老家井水的味道,但无果,尝过的水不是漂白粉味,就是泥沙味。还有时淘气的我,与年纪相仿孩子们一道,经常把脑袋探进水井口,反复大吼大叫,仔细聆听水井里面发出的沉闷回音。这个动作算是危险动作,只能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玩耍。被大人们发现,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农村孩子特别会享受大自然带来的乐趣。每回家里买来西瓜,我先是“打”桶井水,把西瓜表面泥渍洗净后,用尼龙丝袋装好,再系上一根小细绳,将西瓜沉入水井底部,过一刻钟左右取出。那时农村小孩,不知道有冰箱,但经常吃“白糖冰棒”。“白糖冰棒”,其实就是由井水配少许白糖,放在冷库凝固而成的。用井水浸过的西瓜,一刀切开,明显嗅到一股冷滋滋的气味。此刻若是遇到叫卖“白糖冰棒”的人,买根5分钱的“白糖冰棒”,找块大搪瓷碗,将“白糖冰棒”、西瓜瓤和在一起、捣碎着吃,堪称世间最美的味道。
其实,水井的功能,绝不止那时认知水平的我了解掌握的这些功能。之前,不管是早晚洗漱、洗衣服、洗菜,还是晚上纳凉、洗澡,人们都会用水井的水。人们还喜欢在忙完手中的活后,聚在井边,说说张家长、李家短的故事,水井这为人们提供每日见面、每日交流的平台。那时的人们很少会为了一些琐碎小事,相互争吵不休,争个你死我活,因为他们深知“抬头不见低头见”,生怕来日又要聚在井边,生怕徒增不必要的尴尬。而现今的我们,就算是上下楼的邻居,也会为一些小事发飙、对骂。原由很简单,关了门各过各的,反正老死不相往来,没必要给对方留情面。倘未水井仍在使用,我想左邻右舍的关系,肯定不会如现今这般冷漠和无情。
日本建筑大师安藤忠雄说道:“人心是很难居住在这个时代的,我想建造的是能让人心扎根的地方。”水井正是千百年来让人心扎根的地方,只是受现代化生活的影响,水井场所功能完全丧失,这意味着以前的城市空间的和谐性的被干扰和破坏。水井,因为有水和人的存在,构成了让人心扎根、具有独特功能的“场所精神”。目前,我还很难建造一个让人心扎根的地方,能为人们提供生活必须、日常交流的场所。办公室、食堂等地能否打造成这样的场所,值得思考和商榷?
每一口水井,都有一段历史。每个人的水井,都一样的亲切。水井,是城市遗留下来的一笔独特的精神遗产和文化遗产。现如今留下的水井,虽然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退出历史舞台,没有原来诸多功能,但仍犹如一眼眼明眸,充满着灵性,写满了故事。所以,保护城市水井,擦亮“城市明眸”,人人有责,责无旁贷,刻不容缓。作为明智的城市管理者,要尽快建立健全水井长效养护机制,定期对水井进行清淤,对水井设施进行保养、维护和修缮,同时,深入挖掘水井文化和水井故事,让水井的“场所精神”重新焕发新的生机。若是可以,仍能够让人们在口渴之时,喝上一口水井水,用舌尖感触逝去的“乡味”,那肯定是一种异样的幸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