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黄河石

       幼时家贫，没有稀罕玩具，唯有一块可以握在掌心的河卵石，是父亲外出狩猎顺手从黄河滩捡来的。

       说来也奇，父亲原本是要拿它去投石问路，后来竟没有派上用场，被遗忘在随身装猎物的包里，回家大概觉它碍事，便随手丢在墙角。最先发现这块卵石的神奇，是在一个雨天，我撑一把小花伞从它身旁经过，却遇见一个新的世界。它不再是日间灰扑扑的模样，有了雨水的润泽，它略略圆润的一面呈现出丝丝褐色和白色交绘的波状纹路，上方一枚豆大微红的印记，恰似一轮初升的太阳。我欣喜地拿给父亲看，父亲见惯地说：这样的石头，黄河滩里多得很呢！

       那枚河卵石被我宝贝了很久，夏天攥在微汗的手心，它便像施了魔法一样由干灰变得温润，画面也愈加清晰明朗。我终于忍不住拿去向村里的小伙伴儿们炫耀，大家争相把玩，传来传去竟不知所踪，我为此大哭一场，父亲却不以为然：“一块石头么！黄河滩里多得很呢，改天多捡几个给你。”

       可是后来，我再没有见过有着神奇魔法的河卵石，它在我的童年里消失，渐渐成为追忆。

       15年前，我参加工作到矿山，一路相隔是一个叫下孤灯的村庄，这个村庄因黄河奇石而声名鹊起，村里专门修建了奇石一条街，又名“奇石山庄”。彼时，村里部分人家因为卖石头改变了穷苦日子，带动了更多村民外出捡石头，几乎家家院落、案头都放有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黄河石。黄河石上图案不一，花草、飞禽、走兽、日月星辰、数码汉字……黄河石以独有的方式，还原出我们热爱的世界，而这些奇石中，我唯独钟爱太阳石。

       每每饭后散步路过奇石山庄，总要被那一方方神奇的黄河石吸引，热情的村民并不介意你是不是买他的石头，随意走走看看，主人不忙的时候还会讲起许多自己捡石头的经历，听故事赏奇石，成了生活一大乐趣。于是，站在一方名叫“喷薄欲出”的黄河太阳石面前，我恍惚又回到了童年……

       河里乾坤大，石上日月长。据村民讲，洛阳地段的黄河石以日月石居多，就是我记忆深处那枚印着红红小太阳的河卵石，他们也会讲起久远的传说，说古代天上有十个太阳，晒死人畜，烧毁庄稼，老百姓无以为生，于是天帝派射箭能手后羿来到人间，弯弓搭箭，一连射落九个太阳，射落的太阳掉进黄河里，所以洛阳的黄河石才印有太阳图案。有村民还专门为黄河太阳石写过一首打油诗：勿论妙笔舞丹青，休说鬼斧和神功；羿射九日流火飞，落入黄河化精灵。

       村民对黄河母亲的感情很深，他们不善于用语言表达，于是把从滩涂上捡回的太阳石置放在家里最明朗的位置。很多村民在自己家里设立展馆，赏石、品石、悟石、觅石、藏石成了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最让村民引以为豪的事情，是生活富裕之后，他们不断学习，将文化融入奇石，每一方石头在他们眼里，都有各自的性格和灵性，他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给石头取名，赋予石头人格化，或坚贞、或冷峻、或沉稳、或妩媚，并从中感悟到人性道德之美。他们以石为友，尊石为师，借石为镜，赏石砺志。他们参加国内国际奇石大展，学习交流奇石文化并屡获大奖，几乎每户村民家里都有专门用来放藏品和各类获奖证书的“密室”，他们像护着自己生命一样宝贝每一方藏品，决计不会拿出来卖掉，尽管有些石头可能足够全家人一辈子吃喝不愁。

       在奇石山庄待久了，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村民十分乐意跟陌生人分享自己捡石头的故事，却不主动提买卖的事，大约是和黄河石相处久了，人也变得更通达，常有村民提及多年前的藏品，就面露不安：唉！当初手里缺钱，不得已才出手的。他们做石头生意，却轻易不提“卖”字，只说出手，大约也是因为对黄河石一种特殊的感情在里头。

       村民捡石头的故事很多，说是捡，大到上百斤或者几吨的大石头，却不是“捡”那么简单。他们沿着黄河滩一走就是几十上百里，甚至千里寻石。力气是自己的，石头是黄河母亲的，捡还要讲究学问，不是什么样的石头都能捡，捡回来的石头还要确保有价值，否则就是白费力气。听相熟的几个村民讲，十几年前去黄河滩捡石头，被老辈人看不起，说年轻人不务正业，他们咽下委屈，怀揣梦想，吃过不少苦头。有时在没有出路的深沟险滩，遇见几百斤重的石头没办法扛回家，农忙时节又找不到帮手，便去给老乡家里当几天苦力，帮人收麦子做农活，用诚心感动别人帮自己解决石头的运输问题，特别劳心费力。

       我有几次专门到奇石山庄村民家里走访，总能在众多奇异的石头中间一眼找见最粗朴的那一块，它们或大或小，拿块湿布一擦，便有红润清晰的纹理显现出来，红黄相间，次第有序，组出各样的图案。你与主人商谈价格，这样原始未经加工的石头，他大抵也不卖，或者与你投缘，随手相赠也不稀奇。曾有村民说的一句话，让我记忆深刻。他说在斤斤计较的商人眼里，石是金钱；在富有激情的人眼里，石是灵感；在善于思辩的哲人眼里，石充满哲理；在儒者眼里，石就意味着坚强。他从黄河母亲的慷慨馈赠中悟出了做人的道理，以“拿一生做一事，不计较一时一地之得失，以终生行一径，不理会一事一物之荣辱”时刻自勉自省。

       以石会友，广东一个石友多次到洛阳的黄河滩捡石头，捡多了，便在自家院子里建个奇石馆，做起了奇石生意。他的一个朋友从他手里买了一块太阳石回去，过后又说是假的要退货，他用水泼湿摊在院子里的一片毛石给朋友看，个个石头遇水便现出圆碌碌红扑扑的脸庞，石上图案立时显现。他问朋友：“有谁能在水中为千面石头涂色抹彩？”朋友连连称奇，喜盈盈抱回了原来买的那块黄河石。

       喜欢黄河石，还因为它通身的圆润。经过黄河母亲的洗涤和千锤百炼，原本锋利坚硬的山石不再棱角分明，亦柔亦刚，美到纯粹。曾经有一位加拿大华裔客人在参加洛阳关帝庙朝圣大典时偶遇黄河石，被它的大美深深吸引，提出要带回去一块，供奉在祖先的灵位前，以铭记炎黄之孙的眷恋之情，那是见黄河石如见祖国的深情啊！

       最美不过黄河石。作为洛阳人，世代居住黄河岸边，蒙黄河母亲的恩泽滋养，对黄河石便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越是长大，我越是清晰地知道，正是幼时拥有过的那枚小小太阳石，撑起了心灵的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