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文洁在杨冬墓前启发罗辑思考猜疑链和技术爆炸两个概念时,如同是将人类作为一个野兽环伺中的婴孩托付给罗辑,这个孩子还在用自以为然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用理所当然的思维方式试探这个世界、用最原始最本能最天真的嬉笑怒骂来反馈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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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辑不像维德,可以毫不踌躇地权衡人性兽性孰轻孰重,他不是天生铁血,并不能坚定执着数百年直达个人拯救机会的末日都不曾纵容和外漏丝毫的波澜与动摇,他在那个孤冷逼仄的角落里面壁五十四年,外在清寂似灭,内心风起云涌,没有千军万马、不见旌旗十万,只有一人一剑,独自对抗存在云泥之别的两个文明的虎视眈眈,直到人类在海晏河清中彻底自我迷失,直到人类再次弃之不用,直到三体人等来人类自取灭亡。
他会因茕茕伶俜而戚戚愤懑吗?不会,他从不奢求人类的信任、感谢和铭记,甚至他祈愿人类最好忘记他在负重担而挣扎,忘记他在深渊的一隅面壁枯坐,只平安平凡过好这一生这一世即可,他只需一个不见人处的空净去处,让他心无旁骛地用理智与自己的灵魂搏杀,去勉力支撑那终究达不到百分之百但足以让三体人不能轻举妄动的威慑度、去给予地平线上的人类不用惧怕日升日落的温暖底气,无论地面上衍生出数量上多么宏大形式上多么庞杂的救世计划,他都自知矢志不渝捍卫的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办法,此时已没有人比他更无私心杂念,他已活成活着本身。
倘若那解构设想过无数次的因自己的一念之间而将两个文明置于刀俎之下的境况真实发生,他会自责吗?会的,他自始至终都会悲悯一只蚂蚁的生死。可他必须竭尽所能麻痹和逼迫自己坚信,在血与火之中,他会分秒不错毫不犹豫手起剑落,他信,三体人才会信,他赌自己不仁,文明的死期才会无限延伸。
但人类善忘,这场刀不血刃的威慑、这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虚假和平,从来都不是平衡于势均力敌,从来都不是一种完成的状态,而是在一项与人类命运般永恒的进程之中,它纤弱微妙、危若累卵、牵一发而动全身,人类想走多远,这份坚定和刚毅就必须传承多久,就必须让这场豪赌的赌注,两个文明的亿万生灵,多少年来一直未下断头台,生存从来不会饶恕和放过侥幸,既然打破了黑暗森林的心照不宣,那么我们要面对的岂止一个三体文明。
可是人类不明白,所以人类不感谢罗辑,命悬一线时奉他为神佛,顶礼膜拜,罗辑的话是金科玉律,金鼎镌刻银盘记述,颠扑不破;太平日久便弃之如泥沙,拆了他的庙,毁了他的坛。是的,人类曾不止一次忌惮救世主权势滔天,人人自危于决定命运的铡刀掌握于一个叫罗辑的人的手中,而这个人有着最为疯狂最为危险的主张和信仰,他用危机绑架了人类,他要求人类放弃天悬地隔、素昧平生的文明间的交际可以基于爱、互助和平等的幻想。人类不接受永生在忧患中,人类要的不止是活着,他们还要心安理得无牵无挂地活着,但这些罗辑在意吗?当然不会,无论是程心还是芸芸众生,在他眼里,都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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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辑走到了人类的终点,去为人类的文明守墓,他亲眼目睹他曾披肝沥胆守护过的人类就如同蝼蚁般为曾惨淡经营自认为千秋万世的基业殉葬,归于永久的暗寂,成为浩渺无垠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幅画,而在这幅压缩了时空的画里,埋葬着地球走过的数十亿年华和横亘绵延万里的山河湖海,这幅永远都逃不掉的画将一段地球往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展现在过往文明面前,供其一观而已,而这其中有个守墓人也曾心甘情愿、俯仰无愧地跌入到这幅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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