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前的青灯仍在静静地烧,贡桌与佛足间分明挂着一张精巧的蛛网。这网织得巧妙,位置也足够别出心裁,借着青灯中那最后一点微光作诱饵,吸引了不少飞蛾上钩,也不知还要再捕获多少后继者。
可是,佛前的赵克复却无心观赏这大自然的杰作。他蜷缩在佛堂的一角,只有多年前就沉睡在那里的香灰与他作陪。他恍惚地轻抚着昨日严刑拷打留下的伤疤,那是衙役赵四用檀木板子创造的杰作。说来好笑,买这板子的银两还是赵克复自己在一个多月前批下的。
又一只蛾子撞在了网上,身子虽已动弹不得,一双深褐色的翅膀还用力地扑闪着。墙上映着的蛛网之影摇曳了几下,不知是因为这新到访的蛾子的挣扎,还是灯火在这孤寂的夜里按捺不住睡意了,又或许要归罪于南侧那扇漏风的窗户。赵克复将囚服拉紧了些,但这一团单薄的麻布抵挡不住寒意的侵袭。他想:要是还在任的时候自己修缮过这破庙,今天便不至于挨冻了,这都是因果报应啊。
正想着,灯没打个招呼便熄了,吓得他像踩了绣花针一般跳将起来。这一遭大概是报复他将这百年古刹用作临时关押犯人牢房,但县里实在是拿不出银两来重修已坍塌了十几年的旧监狱了。他们佛坪县地处秦岭的深山之中,位置偏僻,交通闭塞。早年这里有从关中至巴蜀的栈道经过,商旅多在这山间谷地歇脚,朝廷为了防范在川、陕交界尤为猖獗的匪盗,保护来往商旅安全,才在这里设县。几十年前栈道改道,佛坪县便一下子衰落了。从那以后,再没有上级官员来这里视察过,也再没有收到过朝廷的拨款,连这一带的土匪都不再光临了。赵克复自作主张,免了全县的税收,反正转运使也好几年没来这里收过给中央的贡钱了。平日大小官吏几乎没什么公务,且完全停了俸禄,统统在分给自己的公田上耕作来给养家人。
谷地的年成还不错,老天爷也一直是赏脸的,不曾降下什么灾祸来。百姓相安无事,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丝毫不受外界的烦扰。一切都那么怡然,这曾几度令赵克复产生了身在桃花源的错觉。
可他又如何从一县之令沦落到今日阶下囚的境地呢?事情还要从上个月说起。
上个月中旬,一向平静的老县城迎来了一行访客,这新鲜的景象引得全县人都涌出城来看。他们的好奇情有可原,毕竟距离这沉寂的地方接收的上一批访客——几个迷途的商贾,已有好几年了。来人是已经卸任的朝中老臣蔡京襄和其子蔡匡正,蔡家祖籍佛坪,这次还乡是因为蔡匡正新近中了进士,蔡老要携子祭奠祖坟,告慰祖宗的在天之灵,也顺便设宴款待汴梁城中的老朋友们,在自己的影响力消失殆尽前为独子把路铺好。
这事与赵克复本是没什么干系的,他不是本乡人,进京赶考时也未曾受过蔡京襄的恩惠。不过为了派遣无聊,也是出于对前辈的敬重与礼数,他还是依帖出席了蔡家的祭祖仪式。
赵克复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的祭典,那热闹非凡的排场,那不惜开支的气派,是佛坪久违的了。长安的和尚,汉中的道士,乃至汴京来的许许多多蔡老的同事、门生与下属,千里逢迎,使这荒芜的古栈道重新焕发了生机。商洛的丹凤核桃,安康的魔芋豆腐,宝鸡的西凤酒,广元的米仓山茶......川、陕两省的特产,又从四面八方流向这被遗忘的老县城。当然,还有他迎面撞上的宿命。
他登门时,典礼就快要开始了,宾客们纷纷起身向主祠堂踱着步子。过堂前的青石板路时,赵克复被一块翘起的石板绊了一下,这大概是匆忙修缮的老石板路支撑着潮水般涌入的贵客,有些吃不消了。赵克复生性谨慎,且因挨了绊,心有不忿,便找到了蔡匡正。
“蔡世兄,贵堂前有一块路板抬头了,险些令鄙人栽倒,烦请蔡世兄命一匠人修整一二,以免后来者再受其害啊。”
“赵世兄多虑了,这路板是同我蔡家一般,抬起头来扬眉吐气的。想来区区小石板绊不到什么聪慧之人,后面的贵客自会小心。”
“那是鄙人多虑了,相扰。”
赵克复低着头,闷闷不乐地在祠堂前一角寻了自己的位置,立着出神。
堂上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蔡氏父子与众多族人换了礼服,取了香,只待最后几盘贡菜放上供桌,便要行跪拜礼了。
一队小厮将最后几道贡菜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向祠堂上端去。
谁能知,其中一个小厮阴差阳错地被招惹过赵克复的那块路板绊倒了,手中的碗也在青石板上摔成了几瓣。
蔡京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惊得说不出话来,那盘是祖父生前最喜欢的川西粉蒸肉,是他老人家死前留下遗言,要在每次祭祖的贡品中加上的。这贡菜摔在祠堂前,可是对祖宗的大不敬,会给全族人带来可怕的厄运。蔡匡正见父亲已说不出话来,便赶忙下令将这名小厮押到后院去,并令后厨补了一碗上桌快的川北凉粉上贡。蔡家人一个个惊得、气得脸色煞白,宾客们也都尴尬不已,大家都只好硬着头皮草草完成这场筹划已久的祭祖。
过了几日,赵克复收到报告,蔡匡正将那天闯祸的小厮一阵毒打,谁知竟出了人命。他暗暗咒骂了一声,想到:佛坪这地界几十年来没有过非自然死亡的性命了,因此才求得个风调雨顺,这姓蔡的小子倒好,造出条冤魂来折磨我们,自己却过几天便回京中候补去了。
他越想越忿恨,再加上祭祖时蔡匡正对自己表露出来的蔑视,他打算治治这家伙,随即钩了一张令牌,差了三个捕快将蔡匡正押到衙门来。
不过半个时辰,蔡匡正嬉皮笑脸地便来了,还提着一百两银子。赵克复本不打算如何为难他,可一看见那银子,他心中便升起了一团火。他想起了自己在周至府任职时,因为拒绝收受贿赂而遭同僚诬告,结果停职候补两年的事,便直接给了蔡匡正五十大板。
又过了半个时辰,蔡京襄也急匆匆地赶来了,又提着五百两银子,并表示价格可以再商量。赵克复今日瞧见这许多的银子近乎赤裸裸地行贿,好似在羞辱他,加上在这安适、和睦、封闭的山村生活已久,与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已有些脱节了,他竟然产生了生命平等的可怕念头,甚至开始质疑豪门大族可以对下人任意动私刑的正当性。他平日本不是什么秉公无私的人,今天却开了个特例,先将蔡老乱棍打了出去,又将蔡匡正收在了县西的古庙中。
蔡老不知这姓赵的后生是中了什么邪,竟然不认银子。祭祖时他与乡民闲谈,听说赵克复自作主张免了佛坪好几年的赋税,当时没太在意,此时却是捏在手中的把柄了。他赶忙咬破食指作血书一封,控告佛坪县令私自免税,又诬告他炮制罪名收押自己的儿子来勒索钱财。他停下想了想,觉得还不够力道,便又咬破指头续上子虚乌有的“鱼肉乡里”、“官匪勾结”、“奸淫民女”、“招兵买马”、“妄图颠覆朝廷”等等,才差家人携书与上下打点用的银两星夜赶奔京师。
不几日,蔡京襄从前的学生,在汴梁已候补了十一年的新任县令胡恕仁便带着赵的拘捕令来上任了。
那只迟来的蛾子已被蜘蛛丝裹起来了,一动不动地卧在蛛网一隅。
赵克复没有出手相救,他已知道结局了。他候补期刚结束时,便主动要求调至佛坪这处僻壤,便是厌倦了充当网上的一根丝。谁知废了许多周折,还是逃不出这张网,要么与网同流合污,要么便被网吞噬,他没有独善其身这种选择。他与网斗,网总是赢。
他埋怨自己的情感用事,埋怨深藏在自己名字中的隐忍没有出来遏制自己的冲动,更埋怨自己一时逞了英雄,护了公道,家中的老母、妻小却不知要怎样过活了。
黎明的第一缕光自窗户洒进来了,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便在地上胡乱摸索。恍惚中他摸到了一根木棍,拾起来便就着这微光寻了蛛网的所在,狠命地将它捅破,将它从佛像与墙壁上剥离,这是他最后,也是最无奈的抗争。
自破碎的网中,他双手捧起那最后一只飞蛾,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它身上的蛛丝。
可是,那只蛾子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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