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续）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故事到了这里若是完了自然是美的，但这美总让人看着不足。

那春天的晚上，他们各自走开后年轻人走回对门，向着门里一个人略略摇了摇头。

“不好？”那人问。

年轻人依旧摇了摇头，身子垂下来坐入最近的一把椅子，他似乎是渴，但也不过是往放着那把旧壶的桌上看了几眼，并没有什么神色。

“是了，若是不好我怎么会来同你讲。”那人高兴了些，把二郎腿颠倒过来，“那——”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那年轻人从桌上推过一个小小的油纸封来，他看看年轻人，这时候月光从年轻人背后爬上来，让人一眼认得出这是春天。

那人把油纸封放在手心掂了掂：“你不肯？”

没有回答。

“你不肯，我卖了她。”

年轻人终于开了口：“噢。”

那人走后年轻人把椅子往门口搬了几步，可以看见那女孩子后门的桃树，不久前他还在那里向她打了第一次招呼。

她身上那件细细软软的白衫子比这月亮好看得多。

桃花几乎落尽了，但桃花味道的夜风还是有的，年轻人让自己躺进这风里。他想：往后不管多少年，不管多少年里多少惊险的风波，这味儿的风怕也是忘不掉的。

没有道理，可是他就是这样确信，刚巧赶上的事，哪里有许多道理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