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的死水里远航

作者: 增林 | 来源:发表于2024-01-23 11:08 被阅读0次

    如同迷途的候鸟,在2023年最后的月份内,我由北向南,不经意间按照顺时针方向,走了一个方形的大圈,行程万里,南流北窜,东突西奔,跨过黄河长江珠江,翻越秦岭五岭,从蒙古高原到云贵高原,从东南的丘陵到华北的平原。

    没有计划具体的路线,只是按照大致的方向出发,走到何处,停留几日,完全随缘。

    在那些睡不着的深夜,在天南地北的旅舍里,我在黑暗中端详着墙上镜子中的人,假装他目有精光鬓无白发,假装他没有老去一岁,假装灯光亮起时他还是翩翩少年。

    这是在结束自己的公务生涯后,我开始的补偿性旅行。在工作的各个阶段不同单位,我都是同样条件的人中培训和公出最少的,去心仪的地方旅行,全靠各个长假的私人出行。尤其是这七年来,除疫情封闭,几乎每年的十一长假都要逃避式的出行。疫情后,如劫后余生,各个大小长假都用在报复性的旅行上。这一年,疫情后经济反弹没有如约而至,政府企业和居民过得都难。这几年,我特别关注年轻人,或许是我已上了年纪,或许是我想在计划的方案实施时从他们身上汲取力量。我特别注意观察所到之处的年轻人,居民也好旅客也好,遗憾的是,鲜见这些年轻人有生龙活虎的气象,仿佛从毕业生一步就跨入中年,没有经历青春期,如同观察他们的那个庸俗的人,或许我的新生活注定还是孤独的,再大的船也是一人孤舟航行。

    相比于他们,我们这一代要幸运的多,在我们经历的过去任何时期,我们都相信我们一定比父辈拥有更好的生活,明天一定比今天好,也曾坚信我们的孩子比我们有更好的未来。而与我交流的年轻人却似乎都比较迷茫,他们羡慕时代给予我们这一代人的那么多机会,对当下越来越卷的状况感到不安,对以CHATGPT为代表的AI的崛起有些不知所措。

    旅行是新生活的一个主要成分,虽然没有阴险地成为吸血年轻人的老妖,在接近他们的过程中,能理解他们,个别的时候也能被他们不用对待化石的方式看待,在那个片刻假装自己还年轻。

    也许是因为我的同龄人对我过早结束公务生涯并不是很理解。这近四年的赋闲工作,我并没有意愿享清闲,即便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有什么壮志可酬,在当打之年当闲人,还是感到被蔑视和侮辱,心中每每有屈辱的感觉。偶然把这些讲给那几个小朋友,居然能够得到你想要的回复。小城中的好多年轻人拼命想挤入体制,有些年轻的后起之秀还是敬而远之吧,有人辞官归故里,就有人星夜赶科场,人各有志,彼此应该尊重,但相互引为忘年就有点荒唐,祸害青年的魔爪还是伸向异乡吧。

    而我,在取舍用藏中,所做选择是主动出击,到他乡肆无忌惮地横行就是首选。当下的选择实际上既不合时宜,也不合时机。像大航海时代的那些探险者,技术和装备,经验和知识都不足以支撑应对未名前方的危险,我只能谨慎地探索和试错,但绝不后悔和退缩。由此注定这次出行是一次疗伤之行,是原定计划的处女航,也是承前启后的反思和探索之旅。

    刚离开小城就起了风沙,千里黄云白日曛,看着后方风沙轮罩下茫茫荒原中孤零零的小城,百感交集,这七八年来,这有形无形的风沙时常打在脸上和心里,苍老了面容,也差点荒芜了心田,想起时内心还是一阵扎痛,像粗砾打在脸上。是该离开小城了。

    途径宝鸡时,已近暮色,看过了路边原上的麦田和原下的窑洞,忍不住想起路遥笔下的陕北和陈平原书中的关中。我家祖上从大槐树西迁至榆林,祖父又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逃荒至伊克昭盟,是这个地方为数不多老区的早期党员。三年自然灾害时,祖父将村子里的部分公粮和作籽种的土豆分给村民,保全了全村人的性命,却丢掉了自己的公职和党籍,牵连父亲也丢掉公职,后来只好举家迁至小城,祖父和父亲在小城过得很艰难,但总算稳定下来。祖父和父亲一生中多次颠沛流离,对有无公职生活的落差有切身之痛,总是教育我们要有个公职,轻易不要搬迁。现在,我却放弃稳定,不知未来漂泊至何处,不知父祖在天上怎么想,祈求他们在我无力时给予庇护。

    之后走走停停一路南下到腾冲,小城有不少人定居这里,其中也有我的同事和朋友,我却没有联系他们,来此的主要目的就是到国殇墓园祭拜烈士。

    我自幼迷恋军事立志从军,高考时选择提前政审和录取的军校,高中学校也愿意成人之美,给了全自治区才几个的推荐名额,只要达到最低线就能录取,当时我觉得自己用脚趾头答卷也能办到。可命运和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发生在那个特殊夏天的特别事件,让这一切化为泡影,而我还不知道。高考后等通知书的时间里还在憧憬未来的军旅生涯,直到别人都拿到通知书后一周多,才被后来念的学校捡漏录取。从军之梦破灭,只好读军事和战争的书,在纸上谈兵中弥补心里的遗憾。那年在南京,专门到那所曾经以为志在必得的军校,回望那个残酷的青春梦破,造化弄人啊。

    我对川滇两省特别具有好感,就是因为四川在抗战中出丁最多,抗战期间川中几乎家家撒纸钱,户户挂白灯,刘湘率领川中子弟出川抗日,病逝时手书出师未捷身先死,读来令人心痛。而云南在死保运输生命线上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国殇墓园纪念馆中说滇军抗战中也出兵三十八万,以当时全省人口计算也是竭尽全力了,看到那些牺牲的娃娃兵身高甚至不及手中的步枪,让人揪心。抗战中滇西几次战役,无论胜负,我们的损失都极为惨重。墓园那些密密麻麻排列的小小墓碑下面,每个烈士的骨灰只能收于一个小小的罐中,再一次被扎心。在这些国难当头挺身而出为国捐躯的勇士面前,我们在和平年代受的那些小小的个人委屈根本不值一提。这是此次旅行带给我的特别具有意义的收获。

    在国际战士墓园,读布什总统写的那封信,在我们给予为支持我国牺牲的国际烈士应有的尊敬和礼遇后,一国总统亲自回信,信中有自豪也有对我们的尊重,这种良好的互动值得借鉴。在面对共同的凶残敌人,大家能同仇敌忾慷慨无私,为什么在和平时期却摩擦不断斤斤计较,也值得深思。

    那天晚上睡不着,现实再一次毁掉我对那个特殊年代残存的幻想。之前读到的,现场讲解的,都说这个墓园是国内未被破坏过的唯一国军抗日烈士的完整墓园。那晚我想再深入了解相关情况,在手机上搜索信息,看到一篇文章讲这个墓园曾经如何被破坏,后来如何被修复,资料用的极为扎实,作者是熟知来龙去脉的本地人。有些残酷的东西不能选择性遗忘,也容不得美化。

    从腾冲出来后,途径大理、贵阳、郴州,在厦门做高铁沿东部向北。洱海在最高领导人的关注下,与我多年前来时相比,治理确实有了改观,但仍然脆弱仍需改进。夜游甲秀楼时,夜已深无法登楼,二十年前来贵阳初访甲秀楼,局部还在修缮,楼内挂的一张图片,是时任总书记在黔主政时在河中清淤的照片,那么年轻意气风发,最近一次公开露面时已满头灰白。夜宿郴州时,脑子里想起的是秦观的踏莎行,就是那篇起首就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知名的词,通篇佳句叠出,东坡最喜欢的是尾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王国维认为秦观经郴州一贬词风转为凄厉。此时秦观不到五十岁,看来这个岁数在官场受挫,才子和普通人的反应也没什么分别,想到此不禁莞尔一笑。

    在福州待了一天,看了三坊七巷、上下坊,爬鼓山俯瞰城市全景,参观了特色不鲜明的省博物馆。看的最认真的是第一个点,林则徐纪念馆,除了虎门销烟的壮举,我也特别敬佩他在观世界和识人上的目光如炬。他不仅是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也是既懂海防,又深知疆防的高官。仅仅只见了一面左宗棠,就把疆防的全部资料和重任托付于他,而左也确实不辱使命。对疆防重要性的认识是林则徐被贬伊犁期间走访大半个新疆的过程中形成的,被贬期间他不仅刻了枚宠辱皆忘的章,也的确身体力行。这才是真名士大英雄对待宦海浮沉的格局,我辈应效仿。

    到上饶后在婺源看了晒秋,访了古村,进望仙谷,宿婺女洲,爬三清山。在三清山上走了四五个小时,坐在神女酒店午餐,望着窗外那块眉眼鼻唇发髻惟妙惟肖的巨石,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想起辛弃疾中年后在上饶带湖闲居,此次上饶行程竟然忘了安排。文武双全的一代人杰也不被当局使用,空负一身本领,凡夫俗子也就能释然了。

    在上海停留,主要是到小姨家看望在沪治病的大哥。我们三个是同班同学,小姨早早辞去公职,一路从小城发展到上海,办过厂,开过矿,炒过房子,做过珠宝,住在豪宅,开着名车,经商的起点却是一个小学的小卖部。被流感整得稀里糊涂,仍然早出晚归,兴致勃勃的领我看她的商业地产,指着一块地讲她的文化项目,让我给她的茅台体验店方案提意见。大哥命苦,二姨二姨夫中年去世,二表弟不成器,大哥不停地去给擦屁股,大嫂被人卷入事中,所有亲友都不相信别人泼她的脏水,大哥散尽钱财也无法给她讨得公道,大哥的儿子为此抑郁,大哥好容易安抚住两个人,自己又罹患恶疾,在上海接受痛苦的治疗。大哥挠着秃头,平静地给我讲治疗方案,中间还打电话远程管理在小城的工厂,坚定而自信。小姨在成功之后不断挑战,大哥在身临困境时的坚忍与坚韧,让比他们起点高又比他们幸运的我自愧不如。

    原计划从上海直接去北京,看了高铁沿线城市,就到了曲阜。读了小半辈子圣贤书,到各个地区总要看看当地文庙,孔庙孔府孔林不能再错过,于是在弥漫在齐鲁大地的雾霾里参观三孔景区。孔庙是九进庭院,布局规整,在我看来体现的是历代统治者维护秩序的面子,笼络士林的手腕,驾驭民心的心术。孔府则是前官衙后内宅的一组建筑,是一个地位不断提高,只能提高不能放下的豪门办公生活一体化庭院。孔庙孔府建于孔子身后,我觉得以他对礼乐的理解,或许并不喜欢,甚至反感。一个对丧家犬称呼能够欣然接受的智者,会喜欢后世越加越长的封号吗?参观孔庙孔府后,我坚持一路步行到孔林,在孔子墓前深深鞠躬,这是我对孔子表达敬意的方式。我知道孔庙孔府多次重建扩充,那个特殊年代也被破坏过,孔林大概没有被破坏过吧,有了国殇墓园的例子,我不愿去查。三孔景区里面,孔林的门票最低。对此我颇不以为然。孔庙孔府都出现在孔子去世后,一个是朝廷祭孔的场所,一个是后世子孙的生活办公区,门票竟然高于孔子的长眠之处,官本位的渗透无处不在。听到周围兜揽生意的导游、马车夫、小商贩、饭馆服务员嘴里不着调的讲解,真是辱没圣人故里。即使之后去看的孔子博物馆,也一样缺乏对孔子和论语深度的解读。一个以孔子出名的地方,靠孔子遗泽生活的城市,对孔子和儒学在大众层面的解读远远不够,我原以为以山东省的经济实力和文化传统应该做的更好,但现实又一次深刻教育我。狠狠嘲笑我的无知和幼稚,奚落我对地方政治经济运行的误解和误判,让我再次怀疑自己远航探险的能力。也许我还是改不掉的理想主义者。

    于是,在呆坐镜子前直至深夜才能入睡那些日子里,我在次日早上洗漱时,直面镜子里那个有些疲惫,有点伤感,有些无力的人,盘点这一路的所见所思所得,告诉自己,即便你如此愚不可及,如此碌碌无为,如此顽冥不化,只要重新开始,只要做出改变,只要咬牙坚持,终将有所斩获,哪怕仅仅证实了一个错误。

    在大航海时代,那些伟大航海家的伟大发现,几乎都是意外,发现美洲的航海家到死都固执的认为新大陆就是要找的印度,西班牙和葡萄牙新发现的陆地、岛屿、海洋、河流几乎都是脱离既定航线后的奖励,英国和法国寻找西北航线却误打误撞发现了加拿大和美国。

    或许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是世间常态,火药是炼丹的意外,伟哥最初是想治疗心脏病。如果每项探索都如钟表般执行和收获,那这个探索也就太无趣了,我们自身的缺陷和短板造成的意外也可能带来意外的收获。不要等机会完全成熟,不要等条件全部具备,更不要把自己训练为完人,你在等待圆满的准备,人家已经凯旋返航啦。

    在向未知领域起帆时,会对自己说,不管怎样,我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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