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解的爱

    我甚至从没想过会有提笔写你的一天。

    然而我在纸上写下了你。尽管刻意隐去了你的名字，可我知道当你看到我写下的这些文字时，我相信你也会立即明白它们与你有关。而且，我所写下的东西只给你看，只为你而存在。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在笔端倾注我对你的感情，我以为就算要写，肯定也是多年以后的某个春日或秋天的下午，而不是今天。在今天之前，我以为我恨你。

    当我提笔想要写下心中的感受，我惊讶地发现，想起你的时候我心里竟然会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我才明白原来我并不恨你！那么，昨天和昨天以前流淌在我心中的那些恨意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假的？可是它又是那么真切而浓厚！难道它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自欺欺人？我感觉这里边很复杂，好像背叛了自己的感情和过去。

    也许该怪昨夜的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我看见了你，你笑得好开心，我也很开心。醒来后我还感到了梦中延续的快乐，就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一直晃动着你的影子。这不是我第一次梦见你。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开始从头想起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从第一次见面到我离开的那一天。哦，请不要误会，我说的“在一起”和“离开”是指我们作为同事的那些接触，而不是别的。我试图分析自己以前对你的感情，想弄清楚那段日子里为什么始终对你充满恨意而不是别的感情。我说“始终对你充满恨意”，细细想来，其实不完全正确。因为一开始，我上班的第一天，那个上午我并不恨你，也不可能恨你。那时候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我得承认最初见到你的一刹那，我心里对你充满了好感。那时候我眼睛一亮，心里暗道：哇，这个女孩子好美！你的身材很棒，个性开朗活泼，对我也十分热情，还告诉我哪里有午饭吃。我承认当时我曾经就这第一印象偷偷给你做过评价：这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可惜的是那种好感并没能持续多久。就在那一天下午，这种感觉就无可挽回地陷入了混乱之中，被摇动、稀释、掺和了怀疑与戒备的因素，随时回激化、反应，完全改变或彻底消失。现在想来，那是由于一个小小的举动，一种无意的伤害，一种意料之外的失误造成的：在仓库我们争抢移开碍事的拖车时由于我的过错不小心夹伤了你的手指。当时我很慌乱，很抱歉，想补救，想请求你原谅，我急切的心情被你乌黑铁青可以说是完全冷酷的表情彻底打压了下去。我没有多说什么，考虑是否应该买一瓶药油给你擦手。后来我跑出去买了两片邦迪创口贴。你不愿意接受，你只说：“没事，只是擦掉了一点皮，没有流血。”然后不屑地看了看我放在你办公桌上的创口贴。我立刻领悟到我买错药了。创口贴有杀菌的效果，但是显得太小气了。我注意到放在你办公桌上的那两片创口贴你一直没用，有一天我发现它们不见了，我猜可能是谁扔到废纸篓里去了吧。

    我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对于细微的东西比别人更有感受力。那天下午我就在想，你会不会因为这起小小的伤害事件而对我怀恨在心呢？下班后我是带着歉疚和不安的心情回家的。我决定留意你行为举止，从你对待我的态度变化中解读你的感情变化和内心的隐秘。第二天，我特别留心看你对我的热情是否有所减少。我发现你刻意回避正视我的眼睛，你对我说话的声音不再具有火一样的温度与颜色，你的脸淡漠而疏远。我终于印证了我的预料：你对我不会再有初见时的那种热忱和喜悦了，你的心里已经存有芥蒂。

    碰到这种情况，有的人可能会通过一系列的举动努力补救，试图挽回，或者消除对方心中的怨恨。我却不一样。我什么都不会做，任其自然发展。因为我是个内心极其骄傲的人，明白人内心世界的东西最难改变，而且大张旗鼓地去讨饶、乞求原谅未免显得有点小题大作。我只是默默地等到着报复的到来。因为我又是个轻易不肯吃亏的人，不肯给别人怨恨自己的机会，所以，在别人怨恨我之前，我早已恨起了对方。

    这就是我在与你相处时最真实的心态。我不想对你隐瞒。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心态，工作上的事情也就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我的个人感情。我工作上的失误在一开始是避免不了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还不熟悉嘛，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能稍微理解包容一下，我并不奢望你能帮我改正，然而令我失望的是你并没有这么做。对于我的每一次出错，比如开错单、发错货，你都一一指出，并（正如我所害怕的那样）质问我，语气极其严厉，脸色铁青。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把你的行为理解成你是借机报复，故意对我乱发脾气。我这种人是不会安心地承受别人的火气的，而我心底里认为夹伤你手指这种小事你也不该一直记着并一有机会就加以报复，所以对于你的责问我不仅没有接受，反而在心里加以抵触甚至双倍酝酿成对你的憎恨。因为这种憎恨，工作上我变得玩世不恭，本该避免的失误一直源源不断。我心里想，活该，谁叫你那样对我，给我增加了心理压力，出错也是因为你，你要是对我好点，态度上有好一些，客气些，我会是这个样子吗？我把自己工作出错的大部分责任推到你身上，谁叫你老对我发脾气，对我施压，影响了我的工作情绪，是你促成了这些错误的产生。如果理智一点看，这种想法是愚蠢可笑的，这种工作态度是不负责任的。但是当时，负面的情感冲昏了我的头脑。

    可以想象，这样的日子是注定不会长久的。每天都要看人脸色，每天都活在担忧、憎恶、紧张不安的情绪之中，就是圣人有忍受不了的一天的。我还没提繁重的工作导致的肉体疲乏和心灵困倦呢。终于有一天我决定离开。

    我不会说我离开全都是因为你，这么说似乎对你不公平。但是我确实不喜欢那里的工作环境和人际交往。从我离开公司那天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年了。我时常想去我们之间的相互憎恶。我有把握断定，你对我也不喜欢，一定也有许多不满和嫌恶。是啊，我们的工作是息息相关的，由于我的错误，你肯定挨了不少客户的骂。这么一想，出于对你的理解和我力求客观的习惯，我渐渐对你的恨减刑。距离——无论是空间上的还是时间上的——会淡化、稀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我心里明白，对一个人的恨不会永无止境。再说了，根据我的为人和品性，天长地久地恨一个人，对我来说也是难以想象的。我不会认真地去恨一个人或一件事，就算当时我很生气，失去了理智，乃至想杀人，但那只是我一时的感情冲动而已，事后我就会原谅一切。甚至在当时我就已经原谅一切了。我没有因为仇恨而杀过人，如果哪天我不幸杀了人，那也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别的。那么，我恨你恨了那么久，这究竟又该作何解释呢？

    我恨你，也许是因为我故意让自己相信我恨你。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解释吗？如果有，请你告诉我。

    恨一个人，说明你在意他，说明你对他有某种期望。你之所以会恨一个人，是因为他的某些作为辜负了你的期望，你认为那样伤害了你。这么说来，如果我恨你，那是因为你辜负了我的期望，使我感觉受伤了吗？你给我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了呢？我检查了一下，我的心似乎是好的。对我来说，只有我真正在乎的人才有可能伤害我。

    我忘不了你最初在我面前展现的活力与善意。可惜往后再难见到，即使见到，那也不是为我而存在的。有时候我想，假如人生之若初见，那该多好。你的笑容很迷人，虽然只见过一两次，但是令人印象深刻。你的身材很好，遗憾的是后来似乎变胖了。总之，我很喜欢最初的那个你。谁知同一天我就见识到了你的另一面，那一面主导了我对你的整体印象。我对你的恨与不满也是因为你给了我你那后一副面孔。我在心里期望你能像最初那样对我，充满热情、笑盈盈的、含着善意的迷人形象，让我很快联想到——爱。

    那个小小的误伤像根毒刺扎在我的心上。

    我在仇恨的道路上走得太远，迷失了方向。仇恨蒙蔽了我的眼睛，使我看不清美丽的的风景，甚至误解了风景的含义。对于你的所有行为，我完全带着情绪去理解，对于你的建议，由于你口气的坚决，我理解成了你爱多管闲事。可能你自己也没有发现，有时候在工作上你表现得太主动、太有优越感，虽然本意是好的，但是你忘了考虑别人的感情，伤害了别人的自尊。

    我专注于你对我的责备，放大了你的缺点，气不过的时候我向朋友发泄对你的不满。现在想想，我对你的评价其实是过于片面化和感情用事。居于工作上的摩擦而得来的印象并不是你的完整形象，而只是对你的一种误解。我过分在意你的坏脾气，忽略了你的美和善良。你肯定还有许多优点尚未被我发现。我愿意认识另一个你。如今，没有了工作上的碰撞，我对你的理解也拓宽了。

    我喜欢美好的事物，一个女孩子的美能极大地激发我对生活的热爱。美的东西总是让人看不够，拥有它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能从梦中笑出声来。

    很久以来我都不敢正视你的眼睛，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也许是感情上接受不了，跟你对视会使我感到难堪。我故意忘记你的性别，不让你像一个异性那样进入我的内心。在如何操作这个事情上，我态度暧昧，行为可疑，有点鬼鬼祟祟。在公司里，我跟任何人都有说有笑，唯独对你不言不语。然而，趁你不注意，我偷偷瞧你俏丽的脸庞，心里享受着愉悦。我不允许自己沉迷于你的美给我带来的愉悦之中，我怕自己会上瘾，怕你会因此走进我的心房，住下，再也不走了。所以我要用另一种感情，用恨来压制、替换对你的这种陶醉。

    我发现在工作以外的场合，只要有我在场，你就会显得拘束，我也会跟着紧张不安起来。当然，我不在场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猜，在你心里，我这个人一定是十分讨厌的吧。

    我想，我们之间的这些不愉快可能是因为我们缺乏有效沟通和互不了解导致的吧。如果上天再给我一个机会重新来过，我一定能够做得更好，至少我可以保证，不会再夹伤你的手指。可是现在，我们已经天各一方，我的生活充满了迷惘。

    有时候我悔恨自己太过任性，放纵自己暴戾的感情主宰了生活的旋律，白白错过了一段长长的岁月。有位佳人在身旁不去珍惜爱护，反而一味凶狠地排斥她，贬损她，甘愿忍受魔鬼的鞭打，还一个劲儿的抱怨生活艰难。美人在侧，应当尽情拥抱生活中闪现的爱的灵光。

    想着你，我感到快乐。我回忆过去的那些时光，发现即使在恨你恨得最暴烈的时候，每次看见你诱人的形体，我心中也抵挡不住地涌起欢愉的波浪。只是这欢愉被我硬生生地忽视、剪除，认为那是邪恶的土地上开出的毒花。而今我愿意承认这欢愉其实是源自那被误解了的爱。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我是想通过憎恨你的方式来憎恨自己，就像闹矛盾的恋人千方百计惩罚自己，幻想通过惩罚自己来惩罚对方。

    那么，现在幡然醒悟，我敢大胆地直视你的眼睛并对你说：“我喜欢你！”

    可是，我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