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这个时候,两只出生不到两周的流浪奶猫来到我家。一只一半白一半黑,取名白加黑;一只一片白几点黄,取名白小黄。后来白小黄去了九溪的栖云民宿那儿。

虽然从没有过养宠物的经验,但还是靠着网络搜索和多方问询,就这样从最初的恻隐之心救助他们一直到养到现在,从针管喂奶到胖重十斤,他们总算是一路长大了。四年间很多人跟我说,猫不如狗,猫冷血不亲热养不熟,猫不忠诚。诸如此类混账话。
我概是一笑置之。但今天想好好说说这个事儿。
我爸特别喜欢养狗,我从小就对狗非常熟悉。但是我从小就不喜欢狗:我受不了那种尽一切力气来讨好人的劲头。狗你就好好做狗就行了,学人做什么?
这当然不是狗的错,是人的错。人最大的错就是以自己为尺度。希望一切东西都向自己看齐、对自己靠拢、顺自己心意。并且以是不是向自己看齐靠拢顺意、看得多齐靠得多近顺得多全来评判外物的好与坏是与非。所以整体上猫不如狗,而狗也要分聪明与不聪明,标准就在是不是“通人性”——通人性的就是聪明就是好,不通人性的就是不好就是笨。
人很可耻、虚伪、懦弱地需要别的东西去讨好他,同样也会可耻、虚伪、懦弱地去讨好其他的人。当然我说的不是喜欢狗的人,而是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倾向。这是人性之一。人性就需要别的一切东西臣服于我们,人性就是献谄媚会让我们高兴、表忠心会让我们感动、长陪伴会让我们生情。所以佛陀修行不能三天在同一棵树下,但凡人养只猫、养只狗都要构建父子母女而不是朋友关系。
猫是做不到这一切的。或者说绝大多数猫很难做到取悦人,讨好人,因为它们自始至终没有像狗一样在模拟人。相反,科学的研究表明,它们在试图改变人,让人臣服于它们。所以养狗的人是狗主人,养猫的人是猫奴。一个脑子里要做万物的主人,一个行动上要做生灵的奴仆。其实谁也好不过谁。

可以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更爱狗的人,和更爱猫的人——或者大胆地换个说法:更像狗的人和更像猫的人。
电影《妖猫传》里的唐玄宗会喜欢猫,杨贵妃会喜欢猫,大可以想象一下,以影片中玄宗和杨玉环的性情,如果养的是一条狗,会怎么样呢?难以想象吧,因为影片设定的人物气质,是猫系的,不是狗系的。而前些年的电视剧《楚汉》中,陈道明饰演的刘邦,一只养着一条可爱的小黄狗,你也很难想象,以那部剧种所塑造的刘邦形象,会养一只猫——事实上,读《史记》、《汉书》,如果要塑造刘邦,也必定让他养一条狗,而绝对不是猫。但韩信,应该养一只猫。
猫系——更爱猫、更像猫的人,对人的态度或许与对猫的态度很不一样。面对人群,他们自己看起来多半就像猫一样寡淡、凉薄、高冷,他们往往对世界上的人保持一种礼貌的距离,适当孤独而冷眼旁观的活着。他们对猫,也可能对鱼,都愿意做奴仆,唯独对人——比较不那么乡愿一些。
所以我们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多半会更喜欢猫,因为在心灵上和气质上更接近猫。艺术的创作需要艺术家本人在心灵上适当地保持与人群的距离,甚至有些干脆在身体上就远离人世。艺术家如果要像狗一样“通人性”地取悦于人,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作品,他们要取悦的只有艺术。
博尔赫斯有一只猫咪,海明威有一只猫,钱德勒有一只猫,布罗茨基有一只猫,勃朗特三姐妹有一只猫,爱伦•坡有一只猫,马克•吐温有一只猫,村上春树有无数只猫,而叶芝看戏的时候剧院里的猫伏在他的衣服上睡着了,他竟然悄无声息地将外套上的布剪了下来,好让猫继续熟睡。大仲马、莫泊桑和波德莱尔组建了一个猫保护组织;雪莱写的第一首诗叫《猫》;“垮掉的一代”杰克•凯鲁亚克、艾伦•金斯堡和威廉•巴勒斯是另一个爱猫三人组。英国的狄更斯、丘吉尔、沃尔特•司各特,美国的奥登、艾略特、杰克•凯鲁亚克,法国的雨果、萨特、加缪、福柯、德里达……名单可以列到明天晚上。
这些人各色各样,文学风格迥异,哲学主张异趣,要是在天堂里他们召集起来开会,肯定争吵到上帝都睡不着觉,但是给他们一只猫,也许能让他们有三天和平,和无数美妙的文章。

不过别忘了,鲁迅是讨厌猫——仇猫的。因为他小的时候很喜欢很喜欢的一只老鼠后来被猫吃了,猫吃东西总喜欢玩弄再吃,而且他觉得发情期的猫很吵。但是大先生有一个理由是站不住脚的:他说,猫和虎、豹是一系的,但是一脸媚态。这未免有些强词夺理了。人和猴还是一系的呢,难道因为人不会爬树就不喜欢人吗?
鲁迅同样不喜欢狗,他经常在杂文里用狗骂人,《狂人日记》里“赵家的狗”、《狗的驳诘》里“势力的狗”,《“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痛打的走狗,《小杂感》、《上海文艺之一瞥》、《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痛打的“叭儿狗”,并且多次强调要痛打落水狗。最有意思的是《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大先生对“叭儿狗”的描述:“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很难说他到底是在骂狗还是在骂猫,或者其实干脆就是一起骂了。
但是猫,真的如大先生所说,是“折中、公允、调和、平正”而深得“中庸之道”的吗?
我觉得不是。猫绝不是儒家的,因为猫绝对不会遵守什么“温、良、恭、俭、让”的规范,相反,一不顺意,他们就会露出锋利的爪子,而且他们动不动就爬到人的肩膀上坐下,或者当你打开书要阅读、打开电脑要工作的时候,他们绝对不会考虑到恭敬谦卑这件事,而是立刻跳到书上、键盘上,毫无教养可言。以孔孟的礼仪来论之,恐怕猫是实实在在的“小人”,里中庸之道可能差了一万八千条狗。
猫也不是佛家。因为猫绝对不会搞什么“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六波罗蜜的。要从他们的猫食盆里拿出一点罐头来,是不可能的,毫无布施的意向,而一餐不吃肉就宁愿饿着的本性又怎么持戒呢?猫倒是爱睡觉,动不动就睡一整天,但那是睡觉,绝非禅定,因为这睡觉里面没有“慧”。而且猫是养尊处优的——就算是草丛里的流浪猫,也自带一种落寞了的贵族气,绝不是摇尾乞怜的样子。
事实上,据我观察,猫更像老庄。凡事无可无不可,见人爱搭不理,讲究无为而治。看上去笨笨的,叫做抱朴守拙——是不是真的拙?可怜的人类到现在还不知道,只说据测算猫的智商比较低,但谁能知道他们是不是知道人类的这套“图灵测试”而明知故错呢?弗吉尼亚•伍尔夫就曾经说:“猫对人的好坏有着最棒的判断力。他们说,猫总是会跑到一个好人的身边。”
但这或许也不对,因为猫似乎并不对人作区分的。狗才是对人有区分的,主人他们是要讨好的,其他人却是要敌视的。但是猫完全不这样,猫根本不理会你是不是养着它好几年,反正在它看来都是人,没差别。套用老子的话来说:“猫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总之,猫的谜题很难解,颇具神秘性。这或许也是艺术家作家们会亲近他们的原因:高冷而神秘,对于那些要探索人性探索艺术的人来说,是一种无法抵抗的诱惑。
猫系的人也是如此,看似嘻嘻哈哈,骨子里却并不那么容易就融入滚滚红尘,总是有几多难以捉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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