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浴

很奇怪，县城距离我们村子只有2.5千米，那里打井可以出水，我们村无论如何打不出水来。有一年，老张家请来钻井队，在院子里往地下钻探。钻啊钻，钻到石头了。老张满心喜欢，估计说，只要把石头钻通，水就出来了。结果令人失望，石头钻通，一滴水也没有。有井水，洗什么东西，拿到井边上去，一只吊桶，提水起来就可以洗涤了。没井水，洗东西就麻烦了。

穿脏的衣物总是要洗的。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见村里的婶子，将吃饭的矮桌子放在地上。衣物在水里浸潮湿，摊开到桌面去，给衣物打一点肥皂，弯下腰身。手里握把刷子，来来回回地搓。刷子摩擦着衣裤，发出沙沙的响声。衣物洗好，需要漂干净。家里没那么多水，没那宽的水面，只好装进竹篮，挑到小河里去漂洗。通常是小石桥或是宽木桥的地方，人蹲在桥上，拿出衣物，放在河水里哗啦哗啦游一游，拿起，在桥面上用手揉搓一下，或是用个棒槌嘭嘭捣下去。捣衣的声音并不急促，缓缓的，带着滞重，一点也没有音乐感，拖泥带水。有时桥面上蹲着几个婶子在漂洗，她们一边做事，一边说话，交流信息，传播各式各样的家长里短，闲言碎语。风雨中，妻子也可在小河上漂洗。

夏天，因为多雨，是洗涤衣裳裤子的好机会。把能蓄瓦沟水的器皿都搬出来，置于檐下，囤积几大桶、几大盆、几大瓮雨水。衣物洗涤出来，带着篾帽，披着蓑衣，赤脚蹲在屋檐下，就用雨水来漂洗干净。身边摆个木凳，漂洗好，放到凳上去堆码着，哗啦把盆里的水倒出去。雨水和着盆水，在院子里泛滥，朝着下水道奔涌而去。雨天洗衣物，带有几分游戏性质，好像回到童年那样。雨停了，码在凳上的衣物水淋得差不多了，有些干了的样子。连着凳子一块搬到晾衣线下面，一一将它们铺到铁线上去。如果太阳出来，到明日就晒干了；不出来，由它去，继续晾晒。

到了冬月，园里的青菜成熟，叶变黄，变老，可以砍回来制作腌酸菜了。那年月，酸菜不但是大人小孩的零食，还是厨房里的主要作33281.料。土豆挖回来，做土豆酸汤，需要加入酸菜；老蚕豆泡开，煮豆米酸汤，需要加入酸菜；红豆熬熟了，加进酸菜同煮，不但味道纯正，还可以避免吃下去气胀。用量大，就要多做些，家家户户要做几缸酸菜。

把砍回的青菜铺在院子里晾晒，待叶里水分蒸发得差不多了，重量减下来，下一道工序就是净菜。担水回来净菜，劳动量大，费事。村南有个池塘，常年蓄着雨水，水面宽阔，清波荡漾。家庭主妇挑了青菜，带了草席，来池塘里洗。洗干净一些，看看够一束了，用稻草扎起来，晾到席子上去。

这些旧时的风景，永远过去了。如今自来水通到家家户户，双缸洗衣机普及，洗个衣裳裤子，简单的事情。把脏了的衣物放到缸里去，开了水电，回到屋里，煮饭做家务。时间到了，打开洗衣机盖子，衣物已经脱水，随便优点潮气，即使天不出太阳，晾到架子上去，一天半天，干了，省事方便。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孩子和妈妈这样对话。

妈妈:“你到学校要好好读书，妈妈帮你洗衣裳裤子多辛苦的。”

儿子：“不是你帮我洗衣裳裤子，是洗衣机帮我洗衣裳裤子。”

又有一次，和一位甘肃来的中年人乘公交车，聊起来，他说：“到你们云南来，感觉这里的水太多，太方便了。住在宾馆里，天天可以冲澡，爱冲多长时间就冲多长时间。我们老家，哪里敢这样用水啊。过年了，洗澡只敢打半盆水来，把毛巾浸湿，在身上擦一擦，这就是洗澡了。”我听了，也没产生出多么的优越感来，反是觉得，我们的水资源充沛，不等于全中国的水资源都充沛，节约用水，还有许多事要做。

要到河里担水回来使用的时候，我们也和甘肃人一样。下地归来，一身热汗，烧壶水，倒在盆里，男人脱去上衣，赤裸着身子，坐在檐下洗澡，女人则躲到房间里去洗澡。天气炎热的时候，男人无所顾忌，男孩子也无所顾忌，穿条裤衩，像些鸭子，跃到河水中洗澡。太阳热辣辣的，河水热乎乎的。游泳够了，找片浅水的地方站立着，不断地用手掌抄起水，在自己的胸膛上、脖颈上、脊背上，又擦又搓。小河做浴盆，把周身洗得干干净净。

嫂子们洗澡可是有选择的。生产队干活，午间休息的时间很长。三五相约，走出好远一段路，选个僻静的河湾，有野草青青，有芦苇掩映，有柳枝飘摇。男社员知道女人要去洗澡，坐在田头吸烟，说笑，即使眼光朝河那边扫视，也因距离太远，看不到什么。那么多人，大集体，众目睽睽，谁也没胆量走过去偷窥。所以，嫂子们洗澡的地方安全是有保证的，隐私是得到保护的。

转眼就是半个世纪过去，如今家家安了太阳能热水器，配备了浴室、浴盆。只要太阳出来，就可以洗上热水澡。不要说河湖池塘里没人去洗澡，连县城的公共浴室都倒闭不开了。社会进步，我们的洗浴也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