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山谷里大雾弥漫。走在山路上,便只十来米开外,也是白茫茫一片,如一堵墙,生生挡在人身前,叫眼睛疲倦得紧。
今天是周五,正是镇上赶集的日子。小青中午下学后,到镇上找到秦德,向他要一块五角钱去买尺子。秦德疑惑道:“你上周不是才向我要钱去买吗?怎么这回又是买尺子?”小青眼睛一眨,低声道:“丢了,不知道被谁偷去了。”
秦德打开胸前的口袋,翻找了一下,将两张钱递给小青。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块五毛。小青接过攥在手里,找了点借口就离开了,身后传来秦德的嘱咐声:“东西收好点。”
小青径直去了学校的小卖店,要了一根五毛的鸭脖和一元钱的方便面。
从小镇到村里有一条很长的山路,蜿蜒曲折,徒步须九十分钟。
好不容易熬到五点半才下学,小青去宿舍胡乱收了些脏衣裤,又往书包里塞了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才匆忙上路。此时集市已散得差不多了。
冬天天黑得早,加上大雾弥漫,五点多钟也像七八点来钟,天灰蒙蒙的,将黑的样子。
一路只听得到鞋子踩在稀泥上的“咂咂”声,身旁没个人说话,小青有些害怕,不由加快了脚步。她本想让秦德等他,却又开不了口。现在只好走快些早点到家,又或许能在路上遇到赶集的人。
不知不觉爬到了彝家村,只要到这里,便走了一半的路程,从这里开始,路倒是稍平缓些了。天越来越黑,雾越聚越拢。小青的脚步更快了。
快走出彝家村时,前面现出一个人影,越走近越清晰,只看得到背影,那人有些驼背,头上戴点破军帽,穿一件天蓝色中山装,裤子叫不上款式,脚上套一双解放鞋。
小青心里松了一松,暗想有人她倒不怕了。她未料到那人过石磕子时一仰头往后栽了下去。军帽就摔在她不远处。
她快步捡了他的帽子,又过去扶他。见到那人的脸后,小青认出是自己村下寨的李安树,大概50岁,因他辈分高,喊一声“二爷”。前不久他的妻子因病过世了,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大的和自己年龄相仿。
他的帽子脏了,衣服裤子也没好到哪去。小青搭把手给他,好不容易拉他起来,却见他神志不清,双眼无神,连站立都成困难。小青意识到,这人或许是得什么病了,问他话,嘟嘟囔囔说不清。
他这样子怪吓人,天要黑了,连个相熟的人也没有,小青总不能丢下他一走了之。想了许久,便想出一个法子。寻了一截棍子,两人各握住棍子一端,小青走在前面拉他。
李安树应是病得很重,走路踉踉跄跄,已不辨好路烂路,稀泥里乱踩一通。有时小青拉他不住,自个儿也被拽到稀泥里去。好几次他闭着眼,直直摔到泥浆里去。小青只好将他扶起来靠在路旁的泥埂上,等他休息得差不多再继续上路。
小青扶了他几次后,注意到一件事情。他胸前的上衣口袋没有系扣子,里面装着崭新的两百元钱。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小青许久没有再偷东西了。
她偷过表姐的口红,偷偷藏在衣兜里。后来她们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小青扮老鹰,在她抓小鸡的过程中,口红从衣兜里甩出来,“咚”的一声,掉在地上。大家都停下来,眼睛齐刷刷的往口红的方向看去。小青则是吓得呆掉了。
表姐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眼熟,继而惊叫道:“那不是我的口红吗?”说着去捡起来,一边拍去灰尘一边说:“就是我的口红,小青你这个小偷,我要告诉大妈你偷我的口红。”
那时刘惠芳在园子里种菜。小青的表姐领着村里一群小孩儿找来,一看见她便大声说道:“大妈,你不说你家小青,她偷我的口红!要不是掉在地上,我还不知道。”回身又横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小青。小青低着头,不敢出声。
刘惠芳赔笑道:“秦希,对不起,我会收拾她的。”
说罢出了园子,从屋里拿来一根拇指粗细的绳子。小青一看到绳子就开始求饶:“妈,我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刘惠芳不听,过来捉住小青一只手,绳子甩在她腿上、屁股上。一边打一边骂到:“我说过多少次了,让你不要偷,不要偷!你都当耳旁风了。我让你偷,让你偷!”小青嘶声大哭。
秦希看了一会儿,也许觉得不是很好看,出声道:“大妈,您别打小青了,她已经知道错了。”这场警察抓小偷的戏才宣布告终。
小青惧怕刘惠芳,更惧她的棍子。可是这并未帮助小青改掉她偷东西的毛病。她之前偷过,这次之后也依然毛手毛脚,直到她发现了一件事情。
有一次,秦德高兴的对刘惠芳说他的左眼皮跳了,刘慧芳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怕是我们家要有点钱了。”果然,不久后政府拨款,所有参加过战争的军人都有一点补贴。秦德参加过“自卫还击战”,也得了一份。小青想,这事果然是真的。
有一次小青到邻居家玩,他们玩“”藏猫猫”,小青藏到房间床底下。床底下有一只饭盒,上面沾满灰尘,小青随手打开,却见里面放着一元、两元、五元等好几张面额不等的零钱。小青大喜,偷偷往兜里塞了两张。
回去后,她的右眼皮跳了好几跳。这害她担心了很久,不久果然应验。邻居家丢钱的事被杨兰发现了,杨兰首先盘问了女儿张蝶,张蝶便说最近只小青一人到她家玩儿过。杨兰和刘惠芳是顶好的朋友,她也不拐弯,直接就和刘惠芳说了。
小青有过前科,没问之前刘惠芳心里就有些谱了,但总是要亲口问清楚才好。开始时小青抵死不认,后来经过多番盘问,小青不小心漏了口风,就给刘惠芳问出来了,小青免不了又挨一顿打。后来刘德去路上挖了一篮底细沙,倒在屋门前,罚小青跪,晚饭也给罚没了。
小青跪在沙子上,双膝疼痛难忍,仿佛沙子要钻入皮肤里去了。她想到右眼皮跳的事儿,难道是因为她偷了钱,所以上天要惩罚她吗?一想到这儿,她便在心底说,我以后再也不敢偷了。
果然,这可怕的想法控制住了她的行为。她偷东西,很多时候是因为她没有,却渴望拥有,她没有别的途径,偷是最快的满足心底渴望的方法。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她偷成了一种习惯,看到一样漂亮的东西,小青首先想到的是偷走它。
尽管小青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不过一想到眼皮跳就会发生坏事情,小青觉得上天一定睁着双眼看着她,一旦她做了坏事,就会惩罚她。因此,即便看到想偷的东西,同时又有机会下手时,小青就和自己作斗争,到最后,都败给上天了,一样没偷成。
这样走走停停,天很快就黑了,李安树大大拖慢了小青的行程,走了很久,路还剩三分之一。
小青拉着李安树,想的却不是如何赶回家了,她一会儿想,怎样才能弄到李安树口袋里的钱;一会儿想,如果上天看到,会惩罚她;过了一会儿,又想到如果钱拿到手的话,她就有余钱吃学校外卖的卤肉了,还可以吃米线,辣条,甚至可以买一本路边摊上的《小学生优秀作文选》……
就在她沉思之际,一股猛劲将她往后扯。小青对这种感觉已经不陌生,李安树又摔在地下了。虽然她的力量实在太过微小,若李安树自身没有丝毫气力而倒下的话,她实在没法阻止,但她不敢松开棍子,她怕李安树磕得太猛。
李安树像也知道这是救命的,站不稳当棍子却抓得很实。因此他向后倒下的时候,小青弱小的身子也被往后带,一个趔趄,小青险些摔倒。幸而反应快,站住了。李安树的身子几乎全趟在地上,总算小青没放手,他双手拉着棍子,努力仰着头。
小青试着尽全力拉李安树起来,他挣扎了几下,竟起不来了。小青慌了神,忙让他拉住棍子,自己小心绕到他身后,用脚垫在他背后,以让李安树借力起身。
这时她从身后瞥了一眼李安树的衣袋,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小青的心跳忽然加快,她猜测一定是方才李安树摔倒时把钱甩出去了。去哪里了呢?一定就在这附近,目光四下搜寻。很快她就发现钱在自己脚下,可她双手扶着李安树,根本没有空余的手去捡。
将李安树扶起后,他背靠泥梗,闭目休息。小青走在李安树身前,以挡住他的视线,他怕她看到,尽管这时她还在没有完全放弃和自己的争斗。
当她蹲下身拾起那两百元沾染了稀泥的钱时,她的手和心都仿佛在颤抖。这时小青和自己的斗争已经临近结束,她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又黑漆漆的天空,对自己默默地说:“天已经黑了,上天不会看到我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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