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三期主题写作
你想了解秘密吗?
那就到哀愁和欢乐中去寻找吧。
——〔英〕托马斯·富勒
1
我叫梁子。
十年前,我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里的一员,然而我是一个失败者。我一连三次从独木桥上跌下,几乎跌断了双腿,连心脑也有些不正常了。夜半时分,我常常被梦里同样的铃声惊醒,要么我还有一整面卷子是空白的,要么答题卡才刚刚开始涂写,那梦魇一样的铃声像熊熊燃烧的锅炉炙烤着我,我只感到汗流浃背,汗滴浸透睡衣再扩散至被褥上,整个人像被困在了发酵池子,完全不能动弹。当我惊魂甫定,透过卧室的纱窗望着夜空发呆的时候,手机响了。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他言简意赅,语气有些急促,大意是让我去主卧的床垫下翻找一个大红色的塑料袋,带上它紧急赶往154医院。
我的脑子瞬间清醒起来,就着晨曦的微光,摸索着向里屋走,吃力地翻开床垫,寻了半天,终于摸到一个塑料袋子,提起来沉甸甸的。我在床头柜里又摸了一件双肩包,搭手一触,便知那是十年前我挤独木桥时背的书包。我本能地放下,探着脑袋,侧着身体,伸手往最里面摸。没有其它背包了,就凑合用吧。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那个塑料袋子往里塞。
父亲是京广铁路某工段上的维修工。由于镇上到县里还有几十里的路途,父亲卖了旧的自行车,换了一辆崭新的天蓝色电瓶车,每天天不亮骑上它,哼着歌出发,黄昏时分再骑着它轻唱着回来,一副乐陶陶的做派。有时,父亲从车后座的盒子里变戏法似的翻出一些时令水果,招呼着我快洗了吃。有时,父亲从口袋摸出一个泛着金光的发夹,或是一个彩色的光溜溜的丝巾,有些羞赧地小心递到母亲手里。天边的夕阳投射出一抹绯红,漾在母亲的脸颊上,她眯着大眼睛,微微开启唇齿,笑得是那么美。
院子东南角,静静地立着一辆锈迹斑斑的电瓶车,那曾是父亲载母亲和我的专车。一个有着微雨的冬夜,父亲骑着心爱的电车载着母亲匆匆地从县里赶回村里。路上与逆行的卡车不幸侧面碰撞,母亲当场离世。父亲将电瓶车摆在院子东南角,车头朝向母亲坟墓的方向,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是父亲以他独特的方式在祭奠对母亲的哀思。
父亲原本沉默寡言。变故以来,他言语就更少了。父亲视电瓶车为魔障,他不仅不再碰电瓶车,还不许我碰。但是,父亲照例每晚从池塘提来一大桶清水,拿一块抹布清理电瓶车上的污垢。遇到雨雪天气,父亲抢收似的把电瓶车往牛棚或者西屋的储藏室里牵。然而,一年年过去,锈迹还是遍及车身。父亲仍不忘定期给车子擦拭、除锈和充电。
我背上双肩包,骑着那辆锈迹斑斑的电瓶车,匆匆赶往154医院。
一路颠簸着,到了医院。我一边寻指示牌,一边逢人就问,终于在住院部外科某病区的一个普通病房见到父亲,好在躺在床上的不是父亲,我虚惊一场。
靠窗的一张病床里高外低,像楔形的滑梯微微倾斜。雪白、皱巴的被子里仰卧着一个熟睡的姑娘。只见她手臂环绕脑后,有些卡白的愁容上漾出青春、安静的气息,胸前的被子随着均匀的呼吸声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床尾正上方吊着一个套环,姑娘的一条腿被石膏板固定着,白纱带一端绕着石膏板,另一端则挂在了套环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以至于忘了时间。我感到身后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襟,回转身,发现父亲做出了噤声的手势。我跟着父亲来到屋外的走廊,白炽灯下立马注意到他黑白相间的头发和衣服上满是灰土。
父亲给我讲了一段颇为离奇的经历,让我惊诧的是,事情仅发生在一两个小时前。那时,父亲正在铁路某工段例行巡检。
父亲先前从不和母亲和我谈论他的工作,使我一度好奇到极点,想一睹父亲工作时的风采。一个周末的早上,天还蒙蒙亮,父亲逗我:“你要起得来的话,就跟我走一趟。”父亲补充说,“起不来就算了。”连日来的好奇心积攒起来,立刻爆发出一股神奇的力量,我腾地一跃而起,很快跟上父亲。我们顺利赶上通往县里的最早一班的城际公交。去到父亲所在的铁路某工段,一向慢悠悠的父亲麻溜地换了一身白色工作服,穿上反光背心,再带上安全头盔。父亲也给我找了一顶头盔,帮我戴上并固定好,然后嘱咐我务必要在人行道标线内行走。看着父亲严肃的神情,我立马紧张了几分。
父亲在腰间系了一套万能工具袋,榔头、虎钳、扳手、螺丝刀等工具一应俱全。父亲戴好安全手套,拿了一个超大的蛇皮袋递给我:“今天,你来做我的小助手。”我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然既惊又喜。
2
那天,父亲在栏杆里,我在栏杆外。我们沿着枯燥、绵长的铁轨一路向前。父亲时而猫着腰,拿榔头轻敲一下铁轨相结合的缝隙处,然后侧着耳朵细听声响,时而蹲下身,拿扳手或螺丝刀用力紧固那些松脱的限位螺栓。有时,父亲走向两条平行的铁轨中间,弯腰捡拾三两废弃的易拉罐或汽水瓶。
“维修工还负责捡垃圾么?” 我问父亲。
只见父亲嘿嘿一笑:“不偷不抢,凭自己的双手吃饭,没啥不好吧。”
我伸出两根手指,一个个小心地接过易拉罐或汽水瓶,总觉得到处脏兮兮的,有些难为情。
后来午间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了其中端倪。排队打饭的叔叔和阿姨身上穿的是深蓝色制服,他们手里握着统一的票子,而父亲则需要从自己口袋里往外掏钱。看父亲讨好地和他们打招呼,再看他们有些傲慢的神情,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父亲原来只是个临时工而已。
“喀-喀-喀-”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将我惊醒,我看到父亲正看向我。他仍习惯地眉心紧蹙,昏暗的眼睛布满血丝,高挺的鼻梁下是常抿着的、干裂的双唇。
父亲说他刚刚经历了惊魂一刻。在某工段例行检修时,父亲起身便听到铁轨远处传来的震颤声。他下意识地朝列车驶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红衣女子幽灵似的立在月台旁边的铁轨上。
“车来了,车来了!”父亲一边大喊,一边箭步冲过去。
女子一动不动。就在绿皮车呼啸而来的一刹那,父亲扑过去,使出全身解数将女子推向月台,而后动若脱兔般就势卧倒在铁轨和月台之间的空隙里。
火车轰隆隆驶过,月台的栏杆发出刺耳的金属震动声。等列车走远,父亲松开紧捂耳朵的双手,顾不得端详自己是否毫发无损,他撑着发烫的铁轨,吃力地起身,张望半天,却发现女子昏厥在了月台上,脑袋抵着地面一个低洼处,一条腿卡在了月台栏杆上。
父亲说,他背起女子就往附近的铁道职工医院赶去,匆忙之下竟然忘了自己跑丢了一只鞋子。我低下头,果然看到父亲一只宽大的脚掌上除了脏兮兮的袜子,什么也没有。
我指一指病房,问父亲:“里面的那位是谁?”
父亲说:“我也不认识。”
想起一刻钟前,在住院部服务台,父亲接过我递给他的大红袋子、,付清所有检查和医药费用,他几乎花光了里面一百、五十、十块、五块等各种面额的一大堆票子。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值得么?
“我也不能见死不救。”父亲一边说,一边试图回想起什么。
父亲告诉我,女子的诊断结果为股骨骨折,同时伴随软组织严重挫伤。医生说住院两天,可以回家接着静养。
3
女子咳嗽一声,醒来了。
看到她圆而大、灵动又充满忧伤的眼睛,我立马想到王雅君。
王雅君和我同龄,我们住同一村,上同一所幼稚园。王雅君母亲很能干,在雅君父亲突然人间蒸发后,为了生计,独自开了一间我们全村最大而且唯一的小卖部。我和雅君的故事,也就是从小卖部开始。
那个年代,但凡村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总喜欢选择同一种方式庆祝喜悦或传递哀伤。东家找来公社播映员,晚上集体看露天电影。雅君家在村子西南角,门前一大片空地,几株大树小树相视伫立。公社播映员乐意选这里当电影放映地,有经济头脑的雅君母亲当然不会错过这一机会,门口摆一方桌,几条长条凳,方桌上排满各式小吃,饮料,天不黑开始忙着张罗,包括给来往的男人们发带嘴子的香烟。
“梁子——”一个清脆拖长的声音喊我。
“雅君!”我乐呵地冲上去。
“这儿!”王雅君用袖子磨蹭了一下她身旁的一个空凳子,“等你好久了。“我眯起眼,看着她,嘿嘿傻笑。椿树叶的浓香,小花的淡香,和着青草地的泥土香,扑面而来,仿佛连空气都是甜的,头顶的月光愈发明亮起来。
至于那晚放映的电影的名字,我早不记得了。她塞给我的一包真心牌瓜子,我攥在手心,满手的汗,但好像是我有记忆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瓜子了。
少时的时光,是快乐的。但于我,最快乐的莫过于和雅君上学放学路上肩并肩地行走。那时的我内向,沉默,不喜欢和整天嗷嗷叫的男性小伙伴们厮混。加上村里同龄的娃子不多,可能又加剧了我俩的异性相吸。雅君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我总习惯拿一个热乎乎的猪肉粉条包子给她,看着她小猪似的美滋滋地吃东西的样子,我心里自然美滋滋的。
一个云层很低的午后,天空舞起轻盈的雨点。放学铃声刚过,同学们逃兵似的往外跑。雅君和我的加入,无疑壮大了奔跑的队伍。我俩一人手提一个水杯,雨点渐大,我们的双脚像踩棉花,有力踩下却无力弹起,费力极了。雅君喘着粗气,放慢脚步,停下来,然后脱下笨拙的皮凉鞋。我也停下,俯身脱下脚下的洞洞鞋。我左手提鞋,雅君右手提鞋,我们肩并肩跑着,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俩近乎靠拢的手腕上环着的玻璃杯。雨点声越来越大,就在我们喘着粗气,相视一笑的瞬间,摩擦在一起的玻璃瓶瞬间咔嚓碎裂。
“哎呀!“我一声尖叫,感到脚下有股热呼呼的东西涌出来。
“流血了,好多血!“雅君怔了一下,旋即撤下胸前的红领巾,大人模样似的往我脚上缠了又缠,最后在脚踝侧后方打了个美丽的蝴蝶结。王雅君搀扶着我,尽量压低步伐,我们一步步往前挪。雨水冲刷着她瘦削精致的五官,又裹挟着她曼妙的身姿。雨水渗入我的眼睛,分不清哪里是冷冷的雨滴,哪里是滚烫的泪滴。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当我发现那条见证我们友谊的血染的红领巾不翼而飞时,我哭得很伤心,那惨淡得有画面感的场景,想必读者们可以感同身受。
后来,我们渐次长大。身体的发育,似乎让我俩的话语少了起来。雅君和我接头的频次越来越低了。
每每经过小卖部门前,我莫名地加快脚步,躲着王雅君和她妈妈,深怕她们看到我。又或者干脆绕过她家,选择一条荒废的羊肠小道,虽然要走上很远很远。
一个冬日的早上,雅君意外地出现在我家门前,瘦削精致的小脸被风吹得绯红,精致的粉裙子上套一件咖啡色马甲,一双红皮鞋在阳光的亲吻下熠熠发光。
“我来是要和你告别的。”雅君扬一扬柳叶眉,故作轻松地说道。
“不走不行吗?”我哭丧着脸,带着几分乞求的目光看向她。
“妈妈说,必须走。”雅君无奈地说,她欲言又止,上下唇咬合得紧紧的。
我感到悲伤,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良久的沉默之后,我送了她一个勉强的苦涩的笑。
雅君朝我挥挥手。她咖啡色马甲套裙在我视野里模糊起来,红皮鞋嘎吱嘎吱的踢踏声也渐行渐远……
4
“梁子——”一个颇富磁性的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柳眉高挑,双目澄澈,面容瘦削而略带憔悴的她,不由惊呼:“雅君!”
她没有问我,为何自己突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本想问她,从哪里来,为什么出现在铁轨上。我憋住了,我不能戳她的痛处。我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她接过杯子,小口抿着。
父亲说他还要赶着回工段巡检,便匆匆走开了。
我寻了一个小凳子,靠近王雅君的床头坐下来。我和她讲起我悲催的高考经历,还不忘指着我快秃了脑袋自嘲:“参加完第一年高考,我发量减半,第二年,又减半,第三年,再减半。”
她咯咯地笑着。但不知怎的,若是旁人,我会觉得自己被冒犯到了,而且愤怒无比。但眼前的雅君,她瘦削的脸庞是那么友善,善良的眸子是那般清澈、无邪,我从她的笑声里竟能读到一种别样的抚慰。
雅君笑着笑着,突然怔了一下,我看到她眼里竟噙满了泪。她收敛笑容,严肃起来,我注意到她清瘦的面颊上悄然分布着一些豆粒大小的雀斑。鬓角和额头垂下的刘海依稀可见几根银色的发丝,犹如茂盛的森林里突然横倒下几棵枯木,是那么碍眼又触目惊心。
她轻轻背转过去,好像在拿手背清理眼角,继而转过来看向我,慢慢讲起家庭的变故。那年,她和母亲带着少得可怜的家当,离开河东村。一路颠簸,雅君和母亲终于在两天后抵达某市某某劳教所,接到刑满释放的父亲,然后举家到了大省城。不几年,雅君父亲意外离世,据说是监狱改造时抑郁寡欢,积郁成疾落下的病根。父亲走后三年,母亲改嫁当地一户普通人家。
我突然忆起雅君走后的那些至暗时光。我把自己反锁在小房间,躲进冰凉的被子里,任门外的父亲母亲怎么苦口婆心,我也不理不睬。我仿佛有种感觉,刚刚我还在堤坝上自由奔跑,呼吸着香甜的空气,可转眼间我就掉进冰窟窿,越陷越深,直至一片汪洋将我完全吞噬。
雅君离开不足两月,我的体重已暴降二十多斤,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像不立马撑着周边可以支撑的桌子或墙壁,我会顷刻间倒塌似的。新出来的模拟考成绩也让老师和我的父母大跌眼镜,我竟然从年纪前十滑至两百多名。一向严肃的父亲没有多说什么,但他那拉起的脸和紧蹙的眉心告诉我,他该有多失望。我不知道,那时的我是怎么想的,年纪轻轻,竟能将自己的小秘密守口如瓶。
“到了省城,母亲才告诉我父亲有过的那段不光彩的历史。”雅君的话将我拉回现实。我明白了,当年她的匆匆而别确也由不得她。我内心犹如一扇门突然打开,温柔的阳光挤进来,照亮了每个角落。
看着雅君憔悴的面容以及那忧郁的眼睛,我犹豫了。不能告诉她,我曾暗恋她那么多年。关于她离开后我独自承受的那些难言之隐,就让一切随风而去吧,别再徒然新添雅君的烦恼。
“随它吧,随它吧,跟风和天空对话,随它吧,随它吧,眼泪不再掉下……”我手机轻声循环播放着那首经典之歌。在激情奔放、张力十足的乐声里,雅君闭上了她疲惫的眼睛。
两天后的一大早,父亲医院门口拦下一辆带敞篷的电三轮。我扶着杵单拐的雅君上了车,正要下来,父亲挥手示意我坐好,他嗓子发出了低沉的囫囵声:“我-来-骑-车-”我从双肩包翻出电瓶车钥匙,递给父亲,我分明看到他颤抖的手掌。
雅君暂住在母亲住过的房间。推门而入,一张简陋的木床依墙横放,靠窗的那面墙上依稀可见蛛网似的细小裂纹。床上的铺盖和被褥理得整整齐齐,床单白净平整,像刚熨烫过似的。
雅君一连住了三个多月。直到有一天,她试着抛开拐杖,已经行走无碍了。父亲不时杀鸡宰羊,以改善家里的伙食。雅君帮衬着扫地、洗衣、做饭,她烹饪的菜品美味可口,她忙碌的身影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5
一天傍晚,吃罢饭,我和父亲在院子中央的一片葡萄架下乘凉。三大爷不请自来,和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眼光却在寻找着什么。父亲问他是不是有话要说。三大爷咳嗽两声,便正儿八经地讲起来。原来,最近几月的河东村并不太平,村里从女人到男人,从老人到小孩,大家路过老梁家大门口,常常驻足探脑,鬼鬼祟祟地向小院张望,好像里面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知道别人咋说你老梁的?”三大爷翻着白眼问父亲。
“不知道。”父亲有些不耐烦,懒得接话儿。
“老陈家的婆娘说你从外边骗来了一个姑娘,要给你儿子做媳妇哩。”三大爷像刚刚发现我似的,赶忙把话儿打住。
“她个挨千刀的!”父亲咬着牙愤愤地说。
“单身汉老王说你拐回来的是个哑巴……”三大爷见父亲一怒而起,忙拉住父亲,“我肯定他们都在胡说八道,你就当作不知道吧,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正所谓穷乡僻壤出刁民,人言可畏。“她不是哑巴!”父亲叹着气,弹掉胳膊上飞落的一只虫子说:“不过她们还真说对了一半,我正有心把两人说到在一起呢。”
三大爷以为父亲成心揶揄他,便起身悻悻然离去。
一周后的一个三更天,有月、无风。我和父亲正上床准备睡觉,便听到急促的警笛声,接着是咚咚咚用力的敲门声。父亲起身披衣,我跟着一起走出卧室。
借着月光,我看到几个穿着橄榄绿制服的警察,他们看起来凶巴巴的,像极了庙宇门前雕刻的恶煞相。他们二话不说,闯进大门,挨个房间搜索。最后,他们带父亲、我和雅君上了警车。
我猛地清醒过来,挣扎着喊:“我们犯了什么法?”
“回到局里做个笔录就知道了!”一个声音怒斥道。
警车发动的时候,我看到左邻右舍的人们全都围拢过来,他们用异样的眼神看向我们。父亲一脸淡然,雅君和我却如坐针毡。
父亲、雅君和我被分别隔在独立的小空间内,由三个警察分别盘问和笔录。接近零点,我们被送回家里。月光更亮了,可是我的内心却昏暗无比。是谁举报的我们?雅君从哪里来,为什么走在铁轨上?为何救起她的偏偏是父亲?雅君腿伤好了之后,为什么没有离开的意思?父亲知道她是雅君之后,为何待她像亲闺女似的……一连串的疑问烧得我脑子晕晕乎乎。
那晚,我和父亲辗转难眠。父亲起身,取了半瓶自酿酒和一碟花生米。我贴着父亲坐下,几小杯烧酒下肚,父亲道出了我先前闻所未闻的事情。原来,父亲和雅君的父亲老王有过患难之交。雅君未出生前,老王和雅君的母亲就搬来了河东村。大概因为是外姓人,他们家经常被人偷盗。父亲当时是村里的队长,共产党的天下岂容无赖横行霸道!父亲找上几个有威望的老党员,他们组成晚间巡逻队,分时分段,四处巡查,老王家附近一带自然是检查的重中之重。数月之后,窃贼被抓了现行,原来是邻村一游手好闲者。自那以后,老王家太太平平,再无任何事端。
父亲说这事以后,老王三天两头提着小酒小菜找父亲对饮。父亲也是爱酒之人,觥筹交错之间,他们聊到了女人。老王看父亲单身,·便提议要给介绍一对象。借着酒精壮胆,父亲不再腼腆,便大胆追问。老王说,那女子是他爱人的表妹。
在老王的安排下,父亲与我未来的母亲见面了。据说两人惺惺相惜、一见钟情。婚期定下,老王被邀为座上宾,婚礼当天作为司仪和证婚人,可谓风光无限。
6
翌年,我和雅君分别降生。因为大人们一直走得近,耳濡目染,我和雅君渐渐长大,也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雅君父亲,犯了什么事?”我禁不住好奇地问。
父亲似乎有些为难,把脸转向半空,喃喃道:“都过去了,不说了。”父亲抿一口酒,接着说,“雅君妈也是极爱面子的人,老王犯了那样荒唐的事情,她们咋在河东村呆呢?!”
我和父亲又碰了两杯。
“你中意雅君么?”父亲突然看向我问。
我的心剧烈扑腾起来,能和雅君走在一起,无疑是我的福气,可我有我的顾虑。我曾东奔西走,打探雅君的消息,当得知她考上省城最有名的大学,我发誓褪层皮也要考进同一所学校。然而事与愿违,三次高考仅让我勉强上了邻市的一个末流学院。直到大二那年,我因为严重的抑郁症被辅导员悄悄劝退,提前终止了我的大学生涯。
“我有抑郁症。”我对父亲淡淡地说道。
父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呲着嘴说:“你妈妈原来也有抑郁症,后来不也转好了。”他补充说,“我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吧,对你妈妈是能瞒则瞒。你知道的,我在铁路上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临时工。在你妈妈面前,我不自觉地把自己吹成了英雄,其实是不想让她多操一份心罢了。”
我脑子空空如也,像被格式化了一样……我想说自己是个废物,可是如果我是废物,父亲又是什么。在父亲面前,即使我真的一塌糊涂,我也得极力掩饰,或者至少不能从我嘴里说出来。
父亲安慰我说:“慢慢来,给自己点时间,给自己点信心。”父亲的此番抚慰,我好像在梦里千千万万遍地听到过。
雅君敲门而入,给我们端来两杯醒酒水。我从口袋里摸出藏匿多天的易拉罐拉环,跟着她走到院里。
月光如此皎洁,雅君的面容仿佛牛乳里洗过似的,洁白如玉、光彩照人。我走上前,单腿屈膝跪地,看着她认真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空气凝固了良久,我听到我们的呼吸声。
“我愿意——”雅君深情地说。
我把易拉罐拉环戴在她无名指上,大小尺寸刚刚好,仿佛冥冥之中的刻意安排。我们紧紧相偎,喜极而泣。
“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爱你破烂的衣裳,却敢堵命运的枪,爱你和我那么像,缺口都一样……”耳畔飘荡起熟悉的旋律,我和雅君那么像,那么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