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老屋从故乡跑出来,占据了我的黑夜。提笔的手抖了又抖,一滴饱满的汁液落下来,砸在洁白的纸面上,氤氲开来的墨迹像一粒石子击在湖面,疼痛的记忆迅速荡漾开来……
我去看它的时候,距离上次恰恰又过了五年,是的,五年。五年,能改变些什么呢?或许改变的东西太多,但究竟能改变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肉体已不属于这儿,但我的灵魂还在这里,并且时常游荡在村子的上空。其实,每个夜晚我都会来这里,这一次也不例外,当然都是在梦中。和我一起的还有很多人,都是我们村的。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年龄大的,也有年龄小的。他们亲切地跟我交谈。夜晚多么辽阔。我们的交谈兴致勃勃,谈我离开村子以后发生的情景。我也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精彩与无奈。天空里的星星闪烁不定,多像一个人的诡异人生,它或明亮或隐晦,都注定逃脱不掉俗定的命运。它们陨落人间的轨迹一定是最美的。这些星星中一定有一颗属于你我他,它们像偷窥者,站在村子的上空,窥视着村庄里的秘密。
走进村子的时候,我看见一些老人正坐在树影里回想往事。他们沉默不语,一再被阳光晃动着,我不想惊动他们。一个老人缓缓抬起头,用浑浊的眸子扫了我一眼,复又低下头。他们把我当做陌生人,可不,我离开村庄十五年了,几乎是来去匆匆。五年前,我送走了父母,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几只狗浩浩荡荡的从后面追上来,狂吠几声。我停下,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它们扭头往回跑;我往前走,它们复又追回来。它们才是村子里真正的主人,谁也无法撼动它们的位置。它们拒绝外人侵犯,它们知道张三家李四家在哪,知道哪些人喜欢家长里短,知道谁家的女人偷情养汉,知道谁喜欢偷别人家的庄稼,总之它们知道村庄用手捂住的秘密。
拐过胡同口,在一座院子门前停下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锁锁住了我游移的目光。几分钟的沉默,空气一再压低,狗们无法适应这一霎那的安静,它们迅速撤离。透过门缝,我看到院子里萎萎荒草,它们在微风中交头接耳。它们不知道我在门外偷窥,或者倾听它们交头接耳的秘密。阳光盖在上面,却包不住小虫们的吟哦朗诵,我要感谢这些虫们一年一度的陪伴,让老屋不至于有太多的孤单和寂寞。
我费了好大劲才把那扇大门打开,走进院子,脚被一些不知名的植物缠住,差点迈不开步子。我的目光落在老屋的屋顶上,它中间塌陷,裸露着梁和杈,像疵着的一枚枚牙齿。阳光像把锋利的剑从张着大嘴的喉管里斜刺下去,刺进了我眼里,我感到眼眶湿湿的,像 蓄满的一池清水,在这个即将来临的夏天里汹涌澎湃……
推门进去的时候,我看见大片的墙皮已经脱落,之所以说它是大片的,是因为还有几张烟纸盒连着,那些烟纸盒早已被时光的烟尘熏得模糊不清,但依稀还能辨认出几张大前门、金丝雀等烟盒的印记,这些都是父亲早期喜欢抽的烟。父亲总是用那些烟雾缭绕来支撑着自己弱不禁风的身体。它们擦着脑门在屋子里游荡。它们随时打开父亲积压的愁绪……墙角蛛网密织,几只蜘蛛坐享其成。窗下的那张旧床还在,它上面还温存着我儿时的记忆,那些画面多么朴素而又温馨:我从一个女人的体内走出来,嘹亮了十一月的天空。我咿呀学语,艰难地迈出人生的第一步。我知道这里寄居着我的亲人和一生的归宿。那个肩挑货郎担的瘦小老头,他一生无法停止地行走,该是我的祖父吧!他从未为我的饥饿而愁眉苦脸,相反却为我的啼哭而倍感鼓舞。后来,他们相继离开,在异乡,在占据我黑夜的黑里,我一抬头,就能辨认出他们该属于天上的哪一颗星星。
站在老屋的正中央,透过那一方大小不一的空间,我看见了头顶的蓝,蓝的下面就是一小片零碎的云。正午的阳光被切割得七零八碎,屋子里也好像阴晴不定。几只麻雀欢快地从塌陷的空间里飞上飞下,旁落无人地扇起一片片尘埃,有几根稻草和着几片羽毛落在了我肩上。
“一场暴风雨足以毁灭它!”我仿佛看见了风雨中飘摇的老屋,那是李尔王的呐喊,再大的喊声也无法唤醒老屋渐渐老去的命运。我的邻居淘气子媳妇就是死于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被抬出去的时候早已血肉模糊。她死于自己亲手盖起的老屋里,完成了她生前的夙愿。淘气子媳妇生了五女一儿,竟没有一个为她养老送终,她是同老屋一起老去的。多少年之后,我才明白老屋真正老去的原因,也就是说,我的村庄为什么在一天天变老,原来是源于年轻人把生活的气息都带进了城里,他们带走了村庄的希望。于是村庄、老屋、树以及这里的老人都在悄悄地老去。
老屋承载着太多的苦难,一如我父母如履薄冰的人生。它已经不属于我。它属于以前的我。在老屋以及空旷的院子里,我都能找到我以前的影子,他形单影只地坐在黑夜的黑里,努力寻找着仅有的一丝丝光明。
与老屋紧挨着的是两间东屋,模样还算周正,只是它的脸颊还带着岁月的暗红(砖被雨水侵蚀),其他的别无大碍。两块檐薄板摔在地上,被摔得粉碎。门扇上掉了两块玻璃,像两只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我及我之外的一切。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听见门“吱呀”地叫了一声,在这个黄昏即将降临的院落显得格外沉闷、压抑、百感交集,这该是岁月的一声叹息吧!门的吱呀声叫醒了一群睡梦中的老鼠,它们惊慌地从我的脚下穿过。要是在以前,甚至更以前的童年,我会伸出脚踩它们,直至穷追不舍地让它们家破人亡。但现在我不想那样做,我觉得它们活得也不容易,拖家带口的,它们比人类更容易靠近死亡。那些门外飞翔的燕子、夜蝙蝠以及院子里带起风声的树木与小草,我都感谢它们,是它们让老屋不再寂寞,不再伤感,不再让它更想念远方的亲人。
只一眼,我就认出了床头下那只风尘仆仆的煤油灯和电石灯。煤油灯是什么时候才有的?我残缺的童年早已失去记忆。十一岁那年,我跟小顺子他们去三十里之外的娘娘庙打煤油,天麻麻亮,我们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那时,天空好像还下着零星的雪花,地上亮亮的一层,像涂了一层油脂膏。远处苍山如黛,不时从山沟里刮来刺骨的阴风。我们说说笑笑,没觉得危险就要发生。小顺子是最大的,也就十五岁,他走在最前面,社会子和我走在最后面,我不时地回头看,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跟着。社会子说,咦,那是什么?一直像狗模样的东西坐在不远处。我说,顺子,你家的大黄怎么跟来了?小顺子还打了两声口哨,那东西却无动于衷。小顺子用手电一照,那东西迅速地跑开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叫“狼”。到达三棵树时我们的衣服早已湿透,手里攥着的粮票也被揉作湿濡濡的一团。最后求爷爷告奶奶的打了二斤洋油(煤油)。每个夜晚,洋油灯都会默默地看着我。它发出柔和的光,那么温暖而又亲切,在我三十几年行走的光阴里一直亮在我的梦里;每个夜晚,我都在灯下读书,娘说,孩子,省点油吧!你看,娘织布都不用灯。娘在月光下织布,有时,我就从田野里给她逮些萤火虫挂在织布机上,那样就会省很多很多的油。那些小虫子在塑料袋里发出橘黄色的光芒,影影绰绰,象行走在梦境里。后来我就有些痛恨它们了,是它们把娘的眼睛弄花。再后来,直至现在,我连痛恨的机会都没有了,它们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我真得都有些想念它们。如今,娘走了,她带走所有的光以及那盏永恒的灯,留在我黑夜里的,唯有织布机的“吧嗒声”。
那盏电石灯,其实,我最清楚。我父亲从黑暗的煤井里带上来,加上电石,就会发出“滋滋”的声响。他每天都从井下“偷来”一书包电石和煤块,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将近两年。一个飘雨的黄昏,父亲被人从井下抬上来,满脸黑糊糊的,像一块燃烧未尽的煤,和着那些斑驳的血迹,带着岁月的暗红。从此,我家又跌进了黑暗和冰窖。后来有了电灯,我曾一度想把它们卖给小贩。那小贩说,都有电了,谁还要这个……我掸了掸煤油灯和电石灯上的灰尘,它们朴素的表情一再令我动容不已。
透过窗子上的玻璃,我看见院子里的树正在被风轻轻抚摸,像一把巨大的蒲扇,扇动着夏日烧炽的天庭。它们托起我饥饿的童年以及院子上方那块狭小的天空,也托起我对栽种者——祖父的怀念。
院子里有榆树、槐树、杏树、枣树、梨树共计十三棵,那些和我同龄的树,成了我童年的玩伴。我在每棵树间窜上窜下,这棵树撸一把榆钱,那棵树抓一把槐花,有时偷一颗酸涩的杏子,狠狠地塞进我的肚子里,小肚子鼓鼓的,但它仍然喊着饿。这些东西好像永远填不满我饥饿的童年。这时,祖母踮着三寸金莲,颤微微地从大北屋里走出来,大老远就喊,哎哟哟,俺的小祖宗哎!可不得了,把小鸡鸡磨坏,就找不上媳妇了……
如今,早逝的祖母,早已站成我记忆中的那棵树。我,一个浪迹天涯,却没有故乡的孩子,对于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老屋,院墙,碾子,以及辘轳井的记忆成了一种永久性的回忆。而对于我的儿子,老家只不过是一种形而上,并不具有多少实质意义的虚拟的存在。
(字数3428)本文刊发在2013.8《映山红》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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