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过一件错事，常常为此责备自己，一想起来就后悔，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那是 21 年前，也就是 2000 年的初夏。我刚工作不久，经济独立，摆脱了父母的控制，沉浸在自由的美妙体验中；另外，我还刚刚认识第一任女友，摆脱了单身的苦恼，沉浸在成人的美妙体验中。
那是一个中午，我和女友在西客站南边的一条路上，依稀记得是要去什么地方，但我们找不到方向。恰好，路边长凳上坐着两位中年人，一男一女，都大约 40 多岁。我便上前问路，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就在电光火石间轰然炸响。
“阿姨”
我称呼那位中年女士。
这两个字，就是我人生最后悔的事，至今回忆起来，尤自羞愧不已。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拉住 22 岁的我，指着那中年女士，教导我：“要叫大姐！”
22岁的我喊出阿姨后，那“阿姨”笑了，那“叔叔”也笑，是皮笑肉不笑的笑，二人相顾笑了0.00000001世纪（约合30秒）后，给我指了路。
然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们为何发笑。好几年后，我才醒悟过来，“阿姨” 心里肯定想抽我，“阿姨”心里肯定犯堵，是我一句话把“阿姨”给推进了中老年。
我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后，也就快 30 岁了。人生最后悔的事，空白就此得以填补。一想到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另外，我也学到了教训。之后，任何年龄的女士，只要看上去比我大，我都称呼 “大姐”；任何年龄的男士，只要看上去不比我小，我都称呼 “大哥”。邻居刘老人90多了，半躺在轮椅上晒太阳，我上去就叫他大哥，他 70 岁的儿子在旁边直瞪眼，我一样也叫他 “大哥”。
办公室里有些同事，尤其是女同事，称呼保洁员“阿姨”，她们毫不羞愧，压根不管自己比“阿姨”小不了几岁。我若旁观，仿佛面对镜子，看到2000年的自己，羞惭，低下头。我不由为女同事们感到焦虑羞愧，恨不得拉着她们，劈面给两个耳光，教导这些娘们儿：“要叫大姐！”
“阿姨”事件，我是后悔的，因为良心谴责着我，但我并不认为会遭报应。我并不相信世间，有报应这等公平。
我是无神论，又是唯物主义者，压根不信“报应”、“因果”这一套。
我认为，真正的恶人是幸福的，是自在的，他们坏事做尽，且便宜独占，哈哈笑着安享终年，嘲笑那些被自己蹂躏的傻蛋们。而真正的好人，是可悲、可怜的，良心压迫驱使着他，他只能处处行善，于是吃亏倒霉，悲惨潦倒，终于死不瞑目，呜咽着抱怨命运不公。
那位遭我口头暴行的 “阿姨”，被我残酷一把推进中老年心境的“阿姨”，她就是诅咒我，也没有用。
然而，我错了。
21 年过去，就在 2021 年的初春，报应来了。
长冬消去，春意降临，城里和郊区满眼都是黄的、粉的、白的、紫的、红的花儿，有迎春、连翘、海棠、桃花、梨花、丁香、紫叶李、鸢尾、点地梅........恰逢清明，和风丽日，43岁的我在公园溜达，锻炼身体兼晒太阳补钙。
一切都那么美好，世间哪有报应？我安享着中年，幸福、自在，直到两位年轻人走近。其中一位上前来，开了口。
“大爷”
那位年轻人叫道。谦和、恭敬的声音，却仿佛西门吹雪的剑锋，寒气逼人锐不可当，从2000年的西客站直刺2021年 T3 航站楼边的这座小公园。
阳光依然明媚，照亮年轻人身后的一株榆叶梅的满树繁花。几米之高的天空，747 庞大的机身呼啸划过冲向跑道，仿佛有猎狗在后面追它。
我的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循环颤抖了一下。报应！报应啊！21 年了，到底还是来了。
我强迫自己清醒下来，呼唤自己要坚强。我定睛向年轻人看去，期盼他最好是少年，比如垂髫束发的初中生。然而，事实是残酷的，他不是，虽然他带着口罩，从面相、眼神都可精准判断出他的年龄当在 20 - 25 之间。不用查身份证，更不用查骨龄，他就是 20 多岁。一位 20 多岁的小伙子称呼我大爷，这个事实、这个现象，就在电光火石间悄然袭来。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就算你这小兔崽子20岁，如果你爹比我小，难道你爹23岁生了你？是不是太早了？你叫我 “叔叔”，是不是更合适？当然，你爹还真有可能比我小，那也该叫他妈的 “大伯”啊，你大爷的这个“大爷”到底从何而来呢？
年轻人依然看着我这位“大爷”，要“大爷”指出 T3 航站楼怎么走。他哪里想到，我心里在跟他论亲戚。
我又觉察到一个事实：此时我头顶还带着帽子。所以，这位年轻人没看到我的秃顶，如果我没带帽子，这位年轻人很可能叫我“爷爷”，或者叫我“祖宗”，直接给我烧纸也未可知。
我扶了扶帽子，像垂死的子路一样，开始追求尊严和体面。我深吸了一口气，笑了0.00000001世纪（约合30秒），是认命不再抗争与命运妥协在命运敲门并放它进来之后表达内心平静的笑，你大爷还是你大爷，大爷告诉年轻人，T3 航站楼就在大爷中指所指的方向。
年轻人雀跃离开，朝着 747 速降的方向悠然而去，绝逼是完成重大使命之后的轻松愉快。
我摸索着，在榆叶梅树下的石凳坐下。 摘下帽子，朝向西客站的方向，我合掌行礼。
大姐，21年过去了，给您说声对不起。您也该 60 多岁了，应该早就走出中年危机，很可能已经获得大自在，若慧根再好点，金刚不坏臻于化境也未可知。大姐，你也别怪我了，肯定是你年轻时也犯了错，叫了别人“阿姨”，鬼使神差，该着 21 岁的我回击报复你一句 “阿姨”。现在，我也遭了报应，因果循环，定数不爽，您就放过我吧？
我朝向 T3 航站楼的方向，挥挥手。
大侄子，我不怪你。 再过 21 年，肯定会有一位弱冠青年称你为 “大爷”，甚至叫你“爷爷”，你都不要生气噢，都是因果循环，那就是今天你这句 “大爷” 的报应。
试问苍天饶过谁？一面镜子永远等候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