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对吃饭这件事情如此着迷。日日夜夜,进进出出,让自己的消化系统、 排泄系统,颐养于那裹着骨头血液的身躯,以及身躯之外的那片土地、那排房舍,都成为我们记忆深处的陪衬。
是呀,人只要活着就得吃饭。而我印象中的吃饭是从一声声呼唤或者命令声中开始的:妮子,吃饭了…
吃饭,一顿又一顿的家常便饭,在一日三餐里被母亲生火劈柴,烹煮煎炒至黝黑发亮的灶面上,我被绑架到吃饭这件事,在地上圪蹴,或者坐在木制小板凳上,一手端碗,一手拿筷…
无论我当时在做什么,都需暂停,都得过来吃饭。为什么不能想吃时再吃?必须教条?我偶尔也会因为不想吃而忤逆,一两顿不吃。
饥饱是什么滋味?在一顿饭过后,许多顿饭过后,不管吃的太多,还是饿的太久,都是一样样的难受,就像暴食症或者厌食症,都是对身体的虐待和不负责任,都是病。小时候,吃饭这件事上,我没有挨过打骂,母亲不像别的母亲,她从不逼迫要挟我,她把吃不吃,吃多少的权利交还给了我。
关于那些饭,那些琐碎的工序,似乎只有在它们出锅后,我们才能心安地暴露自我的贪婪的灵魂。
多年来,我一直流连回想,曾经的厌倦和不耐烦,然后,那一碗碗饭被置换成某种情愫,某片醇香,某桌饕餮弥漫下的美味。我回归了它们,又丢失了它们,越来越费劲。后来,因为手艺的传承,也无法复制那片记忆中适口的甜咸。似乎吃饭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寻不到,弃不下的狂欢,没有前后,没有休止的落寞。
可无论如何,我们总得吃饭,被逼无奈或者半推半搡着交出自己的身体。它无疑是我们在人群出没的必备,被贴在各种交际日常上,是只要不死便不能停止的,有灵魂与肉体间的爱恨情仇,有鬼魅光明的狂欢和互损。
如今,好多人把乡村野菜,粗粮杂食捧为稀罕改善,美名其曰“调剂养生”,是高级与天然,身价理所当然的高其它粮食一等。
但我小时候,这个却是穷,吃不上的代名词。老公便是活证据,他抗拒一切黄色的饭食,比如软糯糯沾牙嚼劲的油糕,再比如香喷喷稠乎香滑的玉米面糊糊,他都斜眼相斥。因为没别的可吃,似乎他吃伤了。
作为食物的宿命,似乎都是为灭亡预置的,无论它们改头换面至何种菜名佳肴,连最后的高级与低级,和朴素的水深火热,都饱含深意。
食物应该有这样的牺牲品质,毋庸置疑。
我小时候不喜欢吃饭,或许是我真的不知道饿,或许是我有点做孽不懂惜福,我对饭的口味简直到了挑剔的程度。它被倒在狗窝旁、鸡舍下、我端着碗装模作样,所有院子里犄角旮旯的地方,它们都成为我偷偷摸摸自作聪明的作案现场。
学校里,“锄禾日当午……”的古诗,让我明白吃饭粮食是顶不容易的事,要珍惜爱护。我背的滚瓜烂熟头头是道,我陪着母亲去到田地里,正是麦苗青葱的时节,有蓬勃向上的视野,缠绵蕴藉的和风。母亲麦苗头上踩过,我义正言辞鄙夷她不爱护庄稼。没想到她却说:人怕胎里瘦,苗怕根不肥”拔节之前,踩踩更健康。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地头上的学问,那样的学问不存在任何一本庙堂之上的课文所学里。
生活上,母亲特地在夏天豆角丰收的季节,晒了许多的豆角干,因为我爱吃焖面。那应季而食的年代里,冬天里大雪纷飞,一碗口齿留香的焖面是烈日里最深沉的告白。为了让我多吃爱吃,黑发明眸的她在灶台上年年储备,西红柿酱,萝卜干,黄花菜干……就在那些我最习以为常的岁月,张嘴抱怨在那些母亲所忙碌的各种瓶瓶罐罐,枝枝串串中。
还有些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冥冥中注定的饭。
在母亲手里的面食,面和了,也醒了,费时费火煮出来,却被我全盘否了。印象中的她对此完全是没脾气的。她认为是她手艺里的不够花样,或者是粮柜口袋里的大米斤两有限。我把吃不满意的脾气发到她身上,脾气在她身上化为鞭策内疚,她对手艺寄予厚望,拉面,削面,剔尖,猫耳朵,投伢子(不要问我是啥,单片菜沾上面糊,当属夏日里的玉谷叶最正宗,比较费工的一道家常饭,饭馆少见),还有不烂子等等数不胜数,她以为变个模样,我就会喜欢。可她还是失望和希望间反复,一日日一餐餐,不停歇不抱怨。
前些天,写手群里的管理员,我对她报以承诺,迟迟不能入手,做饭时拿锅灶当眼睛,看人文字时把立意当眼睛,我问自己:究竟该怎么写?
总是前颠后覆:我想写出吃饭背后的东西。
最后才明白,太关注吃饭这件事,最终拖累了自己。我不能令她,包括自己满意,我没有那样的才华。
吃饭时,如果饭菜长了眼睛,这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你,一直一直盯着。当你吃饭时,当你开兴或者不开心时,你就这样对着它。你所有的表情都是来源于它,因为满意,或者厌恶。
我知道,一碗饭,把它置于锅铲之中,它会因为疼痛而流泪,最终凝成了怨气裹着美味。但那是它必须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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