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丰富的年代,内心之困变得越来越突出。许多人外表光鲜,内心却伤痕累累。朱山坡的短篇小说《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就讲述了一个身患抑郁症的女邻居的故事,读来着实让人心疼。
小说中的“我”是个独居十几年的人,不喜欢有人打扰,但他孤立于世的生活却被楼下的女邻居打扰了。
女邻居不依不饶的敲门声让“我”打开了门,原来她想借用“我”家的阳台晒被子,“我”感到莫名其妙,关了门,但再次被她敲起来。她竟抱着一团有大朵大朵蔷薇花的被子直接闯了进来,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从容地穿过客厅,到达阳台。
女人如愿地晒了被子,而“我”就像一匹马在我的院子里偷食草料一样,每啃一口心都会抽搐一下。不愿被人打扰的“我”,鬼使神差地像小偷一样溜到阳台上,鼻子凑到被子上去嗅那淡淡的香。
看到这儿,按照故事通常的发展逻辑是:楼上楼下的一对孤男寡女,由敌对到渐渐接受,再到相互爱慕。但如果是这样的一个故事走向,即便小说情绪再饱满,语言再细腻,刻画再生动,还是免不了落入俗套。
就在女邻居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敲门,直至舒坦地在男邻居家的阳台上睡着了后,我的感觉也像是晒着阳光,昏昏欲睡了。
小说怎么可以这样写?它竟让我昏昏然。
以我这样一个普通读者来看,小说前半部分的叙述和描写很阳光,很诗意,给人的感觉是生活如此美好惬意,它就是躺在竹床上,晒着阳光,喝着美式,养花,画画……就连女邻居穿的睡衣都是粉红的,米黄的,蓝色的,她的头发微黄蓬松,跟被子一样,散发着蔷薇的香。
如此阳光灿烂的生活会不会不真实?因为古人早已告诉我们“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容易流逝,惟有人间的痛苦是与人长伴的。
果然,小说情节来了转弯。就在这美好放松的午睡时光,“我”做了长长的一个梦,梦见了自己的妻子,她变成了一条鲨鱼……“我”惊醒了,想到今天是妻子的祭日。而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却容留别的女人在家里午睡。“我”的心里很不安,赶紧为妻子默念了一段经文。
紧接着,这天夜里,雷雨大作,“我”惦记阳台上的盆景,冒着雨,把它们搬进靠墙的角落。第二天一早,女邻居就来取走她的盆景,说是闪电惊吓了它们,她听到了它们哭爹喊娘的声音。但没过两天,她又把那些盆景搬回来了,而且天天过来晒太阳,连续来了三四天,每次都在阳台上躺十几分钟,估计着快要睡着了才离开。
她真的是把“我”家当作自己家了。我也真佩服小说中“我”的好脾气。
由她频繁地敲开男邻居家的门,从晒被子,养盆景,再到她每天到人家阳台上躺一会儿,这一系列的行为举止,逐渐让人看明了女邻居的反常:她仅仅是想晒阳光吗?不是,她还想看风景,看湖,看人,她向往烟火气的充满阳光的生活,她渴望融入其中;可她又是脱俗的,连她养的盆景都是清一色的竹子,而且她说,“我看透了这个世界,尤其是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我不喜欢。”
这明显就是一个心理有疾病的人的行为举止。在“我”最终不堪打扰,拒绝女邻居再来躺一会儿后,她连续好多天再没来。
这时,“我”对面的邻居,一个老妇,敲开“我”家门告诉“我”:楼下的女邻居,那个叫闫小曼的女人,患有重度抑郁症,已经自杀过三次了。上一任业主是一个独居老头,心软,经常让她进门,大冬天她还在阳台上吊嗓子,邻居都很有意见。老头一死,她就进不了门了。可是,“我”像老头子一样心软……老妇还告诉他,这个女人名声不好,晚上别人都在睡觉,她却去上班。
闫小曼的形象瞬间在“我”脑海里变得模糊破碎。在她再次以要晒阳光为由将盆景搬到阳台上的时候,“我”叫住了她:“你不吊嗓子了吗?”
这一句问话顿时让她不知所措,羞愧难当,像被人识破的小偷逃之夭夭。
小说至此,我突然觉得血脉贲张,像被什么击中似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似乎听到刀尖直接扎进心脏的声音,鲜血哗地一下冒出来,想止也止不住……
作为读者的我,此时方领略到作者的高明:他在前半部分以诗意的语言,田园牧歌式的描述,极尽浓墨重彩地描写生活的美好,让你昏昏然,薰薰然,原来是在这儿等着给你重重一击呢!我彻底被击中了!美好原来都是幻影,现实生活终究会露出其真实、狰狞的面目,只需一场电闪雷鸣,只需别人的一句闲言,就会立即将人打回现实。
这是我第一次阅读朱山坡的小说,我对作者一无所知,于是,上网百了下,看到一个有关他的访谈。在这里引用一下,他说:“我执意追求有诗意的小说,我竭力把每一个短篇写到极致。我希望我的小说像绚丽而永恒的闪电。我希望读者被我的闪电击中。”
呀,原来作者希望的就是读者被他的闪电击中,他做到了。我开始对这个作者感兴趣了,后续我打算找来作者的其他小说看看。
再回到这篇小说,我总觉得它就像一首交响曲,虽然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你看,它起笔舒缓优美,像行走在田园中,阳光明媚,花草清香,突然来了一场暴雨,节奏变得紧促,激昂,接着老妇的一句闲言,让情绪变得滞涩、犹疑,继而,突然一个刺耳的破音,如当空闪电,霹雳一声,将人震倒……
小说接下来的情节随之急转直下:快到年关了,“我”接到小舅子电话,说老丈人不行了,“我”得马上赶回去。临走,“我”放心不下那些竹盆景,只好去请小曼帮忙照看,小曼爽快地答应了。但当小曼开口向他要家里的钥匙时,他为难地拒绝了。在那一刻,他脑子里全是妻子的影子。小曼的反应却是非常失望。
这里,如果按正常人的思维的话,不会去问别人要家门钥匙的,别人家也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关系再好,也是应该保持适当距离的。但小曼高估了她和“我”的关系,遭到拒绝后,她满脸失望地关了门,也没有去把“我”放在门口的那些盆景领回家照料,而是任其枯萎、凋败。
在“我”几天后回来后,才从老太太口中得知,闫小曼自杀了,大冬天的,她被人发现时,穿得严严实实的,漂在小区的游泳池里。
天哪,作者太残忍了!他竟然让闫小曼死了!
我想无限地去贴近闫小曼,去理解她。她是个重度抑郁症患者,之前,她已经自杀过几次了,这一次她又被“我”所伤,她对生活的所有美好向往,可能是在唯一能给她带来希望和温暖的“我”这里也被击碎了。她生无可恋,死亡也许是最好的解脱。
在如今的生活中,许多人都面临着巨大的精神困境,每个人或轻或重,都有各自的心理疾病。这既是个人的痛苦,也是时代之病毒。诚如小说中“我”的妻子也患有重度抑郁症,她把阳光快乐的一面留给了别人,而自己却跳湖死了;还有“我”,独居多年,不愿与世人往来,对上门的人都是警惕的,“我”其实也是有病的。闫小曼,一位过气的歌手,生活一定给过她不少打击,包括事业、婚姻等,她无法治愈自己,于是最终选择了毁灭。
在闫小曼死后,“我”特别后悔,“我”特别精心地料理阳台上的盆景,还把它打造成了一个极舒适的小花园,幻想着闫小曼还在……
我被这样的结尾深深刺痛了。如作者所说,作家就是替别人哭泣的人。文学就是要小心翼翼地去触摸它,让人感知到疼,或者替人们喊出来,发出一声呻吟,甚至撕心裂肺地痛哭。
《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里的人,不是野猫,也没有发情,他们之所以彻夜喊叫,是因为黑暗漫延,他们被生活所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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