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欧洲古堡老管家，谁不是腰上绑着一圈钥匙，围在壁炉边，怀里还抱着一只老猫。
我这些天回过头来看原先的课本，越看越有味道，契科夫的短篇小说《凡卡》中，伙计凡卡怀念乡间往事，特意提到了儿时与爷爷一同在林间伐木，晚归围炉夜话的场景。炉膛里红通通的火苗揉碎了爷孙俩肩上的冰屑，忠犬泥鳅绕着炉火漫步，日间所有疲惫，都冰释于一团浓浓情意。
说不感动是假的，我这个东方古国的学生，一下子陷在这西方夜景里难以自拔。寒冬天气，围炉叙话，两三杯淡酒，七八丝火星，手伸进家猫柔软的肚皮深处，热水沸腾，衣食无忧，人生活到这种地步，也该是知足了。只是后来，我腊月有火可依，也有良人相伴，心心念念的那只家猫，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曾和两只猫结缘。
第一只是在枝江。父母亲的职工宿舍正对着一片枇杷林，夜里常听见林间传来野猫的叫声，估计是林子里栖息的鸟儿太多，把附近的猫儿全招来了。我常常往林子里丢些果核，残渣，妄想哪一天也会引只猫儿到膝下，哪里知道林子里的家伙都是淘气惯了的，眼界大，哪里看得上普通人家桌上的东西。多亏了大师兄眼尖手快，在林子里捉了只小猫，猫儿通体雪白，模样也不过足月，放到地上喵喵乱叫，声音凄厉。母亲责怪师兄造孽，这么小就给掏回来了。我却欢喜得很，拿了水和中午吃剩的饭，一股脑地往它嘴上凑。猫儿长得快，脾气也活，只是一天到晚总是往林子里钻，寻了几次索性由它而去，夜里总听到它用爪子划门。母亲养得不耐烦送给了来探亲的姨，帮人家捉老鼠去了。这猫儿走时我也不感到难过，大概是早认定它是被掳来的，在我们家最终是留不住。过了些年我去找姨，那猫儿还健在，只是雪白的毛在乡间泥巴地里滚了多次，早已经黑不黑，黄不黄。我一走近它，它便吓得跑出三丈远，又一次好不容易逮着了，它在我手里扑腾，两只腿不断地踢我虎口，嘴还趁势咬下来，我吓得放开，从此认定这只猫与我，是两条路上的生命。
到了宜昌后，一日晚间下雨，隔壁的废墟中传来阵阵猫叫。头两天还以为是谁家的猫钻到瓦砾堆嬉闹，没有理会，谁知今夜叫得更欢。母亲看雨下得大，问我该不该去废墟堆里看看，我早已经等不及了，拿把伞央求她出门。手电筒一照，石块堆里果然躺着个小家伙，探头探脑，扯着嗓子乱叫。慌忙抱出来，擦净身子，猫儿黑白相间，蜷在鞋盒里瑟瑟发抖。我开了自己的牛奶，倒在碗里，看它一舌头一舌头地猛舔，转眼间就见了底。母亲特意在鞋盒里铺了三四层旧衣，半夜里还开灯瞅了好几遍。
小家伙长得飞快。才过了半月就在家里疯跑，猫儿需要磨甲，无奈没有乡下成片的树林，就给它寻了块木板，不过，它也时常扔了木板来刨我坐的木椅，剥得七零八落。有时候我做功课，它就蹲在我的裤腿边，要么拿爪子划裤脚，要么把尾巴从裤管里伸进去，钻心的痒。甚至，它还顺着裤腿，一爪子一爪子荡秋千似得往上爬，再沿着背攀到头上去，把我的发当成热烘烘的窝，不久就能听到呼噜声。我被它弄得心烦，它一扒裤腿，我就把腿往前一伸，摔它个底朝天，没过多久，它又寻回来了，一爪子过来，我便再伸腿，往返多次，乐此不疲。一日功课太多，我无暇与它嬉闹，只好跪在桌子上，叫它在下面团团转，毫无办法。母亲推门，看我在桌上，它在桌下，禁不住打趣“你居然被一只猫弄得跪在了桌上，可见，它比你有办法。”
后来，母亲看猫儿在城里过得闷，还是找了个时间送回了乡下。猫儿走得那天我急哭了，求了好多次也改不了父母亲的主意，于是在家反复念叨猫儿的名字，威胁母亲“它若是走了，我会想到疯。”父亲只得告诉我“猫儿给了外婆，外婆屋后便是山，家里还养了黄狗和鸡，那儿才是适合它去的地方。”
隔周我去看猫儿，才进门，猫儿果然一下子就往我怀里扑，喵喵地叫唤个不停，外婆说猫儿通灵性，在家里抓得老鼠，也知道每晚回来。我坐在凳子上，它居然还像以前似的抓着裤脚荡秋千，沿着背能一直攀到头顶去。我看外婆这儿空气清新，且房前屋后都是大面积的树林和田野，猫儿在这儿，确实比困在水泥墙里好得多。走的时候外公拿了个麻袋，问我是不是要把猫儿装上带走，我笑作一团，连连摆手，既然当初有幸成了猫儿的恩人，此时此刻又何必再断它自由呢。
高中读书，看到老舍的那篇猫儿，心里愕然怀念起了那两只小猫。一个待我如仇人，一个对我恋恋不忘，虽然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得到一只与我围炉夜话的猫儿，也不能享受把手伸进猫儿肚皮深处的那份温暖，但将来一定有人开窍，看到我的遗憾，在一个寒冬腊月，活成了西方别墅里的那个温柔和蔼的老管家。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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