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相声这种古老的艺术,可以在两岸三地演化成完全不同的形式,着实有趣。



台湾相声剧
相声剧,有相声说学逗唱的手法和身段,有话剧的表演形式和时间长度,却不拘泥这两种形式。
台湾相声剧只能算话剧的一种分支,甚至是喜剧的分支。表演方式多变。有的模仿传统形式,两个人披大褂,持折扇,有捧有逗,内容却辛辣许多,政治人物、热门事件乃至人性丑恶都是嘲讽的对象(例如开山之作《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有的话剧表演意味很浓,只是借鉴相声的抖包袱,或者作为噱头(例如《张飞出来了别害怕》、《大唐马屁精》)。
大陆观众其实早就接触过相声剧了。还记得2002年春晚引进了一段《谁怕贝勒爷》么?那就是《千禧夜,我们说相声》的选段。当时看得莫名其妙,口音不标准,表演一惊一乍,后来才发觉,是自己太习惯一本正经的春晚相声了。相声,可以只用听的;相声剧,只听不看和看现场表演,完全是两种效果。

《千禧夜,我们说相声》分上下两段,上段“沈敬宾”和“劳震当”两个伶人在1900年千禧夜陪着一位哀怨时代的贝勒爷讲相声,下段是2000年千禧夜两个演员被迫帮政客“曾立伟”站台拉选票(逼得金士杰高呼“民主!民主!人民放在锅子里煮!……水深火热!……”)。通篇在探讨人的自由与权力的主题,段落衔接天衣无缝,内容荒诞不羁。无论是贝勒爷逼迫穷戏子解释“美”的定义,还是“曾立伟”宣扬“鸡毛党”的党纲,那种对官僚政府冷嘲热讽的态度,姜昆唐杰忠的《电梯奇遇》里似乎也找得到。但两个半小时的规模,六大段落无数小包袱的组合,显然不只图大伙笑一笑了。
这只是“表演工作坊”“说相声”系列的作品之一,主导是赖声川团队,主演包括李立群、金士杰、冯翊纲、赵自强、卜学亮等,五年出一部,必属精品。《那一夜,我们说相声》穿梭于五个时代探讨人性,《这一夜,谁来说相声》调侃两岸关系,《又一夜,他们说相声》几乎是中国国学思想简史,《这一夜,women说相声》聊女性认知观,最新的《旅途中,我们说相声》狠狠嘲弄了小资的旅行情结。里面有太多经典句子,像《这一夜》里《大同之家》一段,“内地人”金士杰跟“台湾人”李立群吵嘴,暗讽国共内战:
“你们走的时候怎么带了这么多金银财宝、故宫文物啊?”“哪个出门不带点钱呐!”

以上算是比较严肃的相声剧,娱乐性强的也有,譬如“相声瓦舍”的作品。主创冯翊纲、宋少卿都是基本功很扎实的相声演员,国学史学根底深厚。《战国厕》一段,用眷村公共厕所的故事串起了整部中国历史,如“贞观之痔”、“五胡乱滑”、“玄武门之便”均神来之笔;又如《舌灿莲花蒋先生》用一首讲孔明的古体四六句,摘取头尾字连起来,居然连成“中场休息十五分钟”。两位大叔欺负台湾民众听相声少,总从传统段子里偷料,《东厂仅一位》里就有用汉字谐音+怪腔怪调说外语的段落,效果类似《学外语》里“韩国的高粱米没有天津的高粱米大”,只是我头次听到能用《天净沙·秋思》模拟出日文的俳句。
“相声瓦舍”最具野心的作品莫过于2001年的《东厂仅一位》,在一连串现代版的“闻鸡起舞、苏武牧羊、魏卿尝粪、五子哭墓、钟馗嫁妹”故事之后,观众在狂笑之余会突然感觉到一阵悲哀,几千年传下来的美德,现状却不堪入目,只剩麻木和无动于衷,也许出了剧场的门,就像剧中人那样,一碗孟婆汤下肚,都抛之脑后了。结尾一句“究竟是国家承载了幻觉,还是幻觉成就了国家“,堪称点睛。

单论讽刺的辛辣程度,李立群的《台湾怪谭》和《这一夜,谁来说相声》都可称得上恶毒;但要论“笑中带泪”的喜剧境界,《东厂仅一位》(台湾原版)和另一部赖声川作品《乱民全讲》无出其右。
台湾同胞还是更习惯谦和含蓄的东方文化,把擅长绕弯子说话的相声手法融入话剧并不受排斥,而且加入像眷村、原住民等本地元素反而更受欢迎。相对而言,地理距离我们更近的香港同胞,在西方文化中浸泡已久,相声已脱离原来的形式,但精神却一脉相承。
香港栋笃笑
香港,效率之首,压力之首。用黄子华的台词来讲,“我们的精神,就是没精神”。人多面积小,钱少压力大,连娱乐方式都讲究重口高频,再像马三立那样慢慢铺垫甩包袱,准被泼一脸茶。所以,香港就诞生了“栋笃笑”——TALK SHOW的粤语音译。
栋笃笑由来已久,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如黄霑、许冠文、黄韵诗、沈殿霞在电台节目、综艺秀或晚会串场时,以单口喜剧的方式表演过,但扩成一台独立完整秀的,以黄子华为首。



第一部栋笃笑《娱乐圈血肉史》并不是很好笑,但能够一人独白90多分钟,不冷场,观众肯给掌声,黄子华是第一个(当时的喜剧霸主许冠文称这种形式为“自杀式表演”)。如果说,一段相声听下来你记住的是段子,一场栋笃笑听下来,你更多会记住这个人。现在再去看这部作品,笑声里浸透心酸。
“当什么人都不理会我时,我就知道我是个伟大的艺术家,活着时是不能获得别人的尊重的。不单这样,我比伟大的艺术家更伟大,因为我知道:我死后都不会受到尊重!”
谈栋驾笑绕不开黄子华这个名字。虽形式脱胎自欧美脱口秀,或者叫Stand up comedy,但欧美更多会大量掺杂粗口、色情、争议性笑话。引发美国华人抗议的“杀光中国人”言论,就是在俗称“吉米鸡毛秀”的脱口秀里爆出来的。如果你有幸看过最重口的脱口秀——明星吐槽大会,比如特朗普吐槽大会、查理·辛吐槽大会,里面每句话都该“哔”至少三声。台词实在放不上来,自己可以到B站上找谷大白话翻译的版本。
这也是栋笃笑更贴近东方文化的一面,几乎不会有粗口,偶尔有色情玩笑但不下流。97回归以后,黄子华的栋笃笑内容开始脱离政治、贴近生活,处处体现港式自嘲文化。《拾上拾下》里有一句:


2003年,金融风暴之后的香港,非典、股灾、楼市崩盘、失业,可以说信心尽丧,港民是没心思花钱纯粹去听逗乐的。于是就诞生了《冇炭用》这么一部作品(当时有不少香港人破产自杀,而且采用烧炭窒息方式,题目就是讽刺自杀的人太多了把炭用光了)
“各位,我觉得世界上有资格自杀的人只有三种:
第一种是希特勒、萨达姆那种,你自己不想死,但有一个民族想你死,这种人肯自杀,我想收帛金都会收到手软;
第二种就是屈原这种,就是你自杀,大家有公共假期;
第三种就是极度极度、超级不幸的人。但最奇妙的是,永远有这些超级不幸的连体姐妹很努力的生活,但我们这些正常人就很容易觉得受不了。”

此时的栋笃笑已经有些脱离脱口秀的范畴,更像是喜剧化成分较浓的演说,嬉笑间饱含哲理,常让人笑完一愣。包括后来加入表演队伍的林海峰、詹瑞文(《买凶拍人》里表演十几种死法的猥琐大叔,《欢乐喜剧人》第二季出现过)等,都深受此模式影响,以至于有些笑话都不能称之为笑话了,譬如以下这段:
“新的一代男士讲究的是“三不主义”,我们对女性基本上是三不:第一,我们不主动;第二,我们不抗拒;而第三,最重要的,我们是不负责的。不主动、不抗拒、不负责,成不成立呢?各位,男人不是不主动,是整天都蠢蠢欲动;不是不抗拒,是不能抗拒;唯一做的比较理想的,就是不负责。”
这种的台词,我想任何一段相声都讲不出来。相声,更多是比较固定的段落,台词可能观众熟过演员,就看台上俩人怎么控制包袱节奏,带观众进入故事。砸现挂偶尔为之,如饭后甜点。
而栋笃笑,话题不固定,主体内容多集中于针砭时弊、社会现象、人性缺点,台下可能有各种突发事件,讲究随机应变。例如《越大镬越快乐》里讲到可乐电视广告,“一打开瓶盖,好像郭富城从电视里就跑出来了……”下面观众高喊“那是百事可乐广告!” 全场寂静,黄子华不紧不慢接了一句,“百事不是可乐么?……”

现在国内也出现了类似脱口秀的节目,如东方卫视的《今晚80后》(巧的是,主持人王自健就是一名相声演员)、网络平台的《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遗憾的是,最得神韵的几期,例如《吐槽大会》周杰的第一期、大张伟的个人吐槽片段,要么被删,要么被强制下架整顿,而能看的蛮多期内容称得上尬笑尬聊……不管怎么说,语言艺术一通百通,目的都是给大家带去欢乐,形式不重要,至于笑完能悟到点什么,那就是看官您自己的受益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