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钟晴走了。
不是去梧桐树上看远山,不是去云端宠物店找贝贝玩,不是去图书馆闭着眼睛看《史记》,而是去......去哪了我也不知道,或许没有天堂呢。
我妈说“走了”是个有歧义的词,高三的时候我写作文,说我姐走了,去北京念大学,我妈把我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顿,说我咒我姐死。第二次我写“我姐离去了”,我妈又炸了,比上次更严重。
可是似乎这两个词用在钟晴身上都是理所应当呢。
从前天早上七点到今天凌晨,我的睡眠像钻进了连接两个夜晚的白色走廊,墙壁反射着明亮,万念俱灰的眼睛久久也合不上,我学会和白墙对话,渐渐的,往事如同一具绝美的尸体飘浮上来,乳白的三角帆在其上高耸着张牙舞爪。
第一次见到钟晴是在高二的寒假,在云端宠物店,因为她经常不务正业地撸猫,猫就被她妈卖到宠物店了,结果治标不治本,她有事没事地去那溜达,那里的猫猫狗狗的名字她像乘法口诀一样倒背如流,她和宠物店老板娘也熟络地像母女,熟络到老板娘可以把店扔给她。
那天是阴天,我出门给四季买口粮,结果走到路程的一半,雨点就像泼墨画的墨汁一样倾盆而下,我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如果折回去就是前功尽弃了。
冬天的雨伴随着咆哮的风,像银针刺着割着我的皮肤,当我被雨浇得浑身没有一处干时,我看到了宠物店里散发的暖黄色灯光,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冲进了店里,气喘吁吁有些要打劫的气势。
我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眼镜的镜片上聚集着水珠,我摘下眼镜,在头发的缝隙里看见了钟晴。
她正眼角眉梢都带笑地叫着小猫小狗的名字“天猫”“多多”“苏宁”“...”,那神情像慈母逗自己的孩子。
我憋笑,来个“淘宝”就齐活了。
她看见我的衣服被大雨浇得紧紧贴到皮肤上,一进店里还笑话她对宠物的关爱,高高的马尾很不爽地甩过去,递给我一张手纸让我擦眼镜,接着一本正经地说:“这不让躲雨啊。”声音犀利,这女孩变脸像翻书一样。
我可能是迫于证明自己人格的清白,脱口而出七个字:“我不是,我要狗粮。”
她噗嗤一声笑了,酒窝里盛满了笑意:“什么牌子?”
“和乐。”
我摸摸鼻子被她笑的有点不好意思。
她把怀里的猫轻轻放到猫房里,然后很熟练地从柜子里找出一袋狗粮来,她递给我:“喏。”
我撩了一下在额前软趴趴的刘海,接过来说谢谢啊,结果话音刚落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林一蔚”吓得打了个寒噤。本来就被冬雨搞得哆哆嗦嗦的,她这么一叫我的名字,我定定地盯着她充满欣喜的眼睛,半天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脯前面说道:“你好啊,林一蔚,我是高二十六班钟晴。”
完了,自己的窘迫样子被同学看光,我的脸顿时热起来,连连点头说“你好啊...”试图用繁冗的礼节填补尴尬的空白。
“我觉得我的名字挺好记的嘻嘻......你跳舞很好看,最重要的是你还是文学社社长,太棒了吧,不像我一事无成。”
“今天太巧了吧!你把头发撩起来我才看出来是你诶。”
“狗粮好吃的话记得来我家买!”
她自顾自地夸奖和感叹,我自顾自地点头道谢,就像两个不同时空的人相遇,不懂对方星球上的语言,但是拼尽全力应和着。最后一句话似乎有点调戏的成分在里头,不过我不想花功夫想到底是她语文学的不好,还是说话就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风格,我抓住她没说话的空白就赶紧逃之夭夭,把一句“林一蔚,外面还下雨呢”挡在了门里面,冷雨又如期而至,开始肆虐地灌在我的领口和耳朵里。
似乎这样对人家姑娘不太友好,可是她的热情就像烧红的石头,我站在她旁边被烤的又潮又热,好像有锋芒悬背。
回到家里,我把这事告诉我姐,我姐一边给我擦头发一边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想不到你出去买狗粮还能被围追堵截啊。”
我的黑历史被姐姐调侃,没好气地说:“你笑,你笑,我祝你高考完了就这么笑。”
她闭着眼睛继续笑,我刚要说话,毛巾就擦到我的嘴上了,一种酸酸的气味扑鼻而来。
我推开姐姐的手说:“这谁的毛巾?”
她眯着眼睛瞥了一眼毛巾的花色说:“爸的擦脚抹布。”然后她的扁桃体就暴露在我的视线。
我一把把毛巾怼到她脸上。
(二)
第二次见到钟晴是在开学一个月后。学校说和邻校举办一次辩论赛,全权交由文学社社长我负责,为了不耽误上课时间,我每天在间操时间进行选手选拔。
其中一些选手有着不知道谁赐予他们的超强自信,我每天听着磕磕巴巴的胡言乱语,仿佛灵魂被漂白剂洗没了,只剩下肉体端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屁股一开始是火烧火燎的,后来坐麻了。
我还轻易不能叫停,应该给同学们充分时间思考辩论的问题,终于这位选手在踌躇了三分钟后非常有自知之明地退下了,我浑浊的大脑仿佛得到了放空,我摘下眼镜,捏着鼻梁思考着下一个辩论题目。
“你好林一蔚!”突然一个很甜富有活力的声音洗刷去了之前的死气沉沉。
其实可能不是声音甜,而是之前的选手没有人直呼我名,都是毕恭毕敬地叫我社长。
一个瘦瘦的蓝影跳进我模糊的视线(校服是蓝色的),我听这声音觉得越发耳熟,突然想起了一个多月之前在宠物店里的钟晴,就是那个给我的人生添加了黑历史的钟晴。
其实也不能怪人家姑娘,又不是她把自己打扮成落汤鸡的模样的,是自己心甘情愿在大雨天去的宠物店。我就这样在心底陶醉地自我辩论,戴上眼镜才觉得四周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我已经半晌没说话了,嗓子一阵痒,我干咳了两声说:“最近网络上出现一种理论叫朋友无用论,如果你是正方,请你叙述你的观点。”
她自如地像把储存在文件夹里的文字照稿读下来:“如果一个人自身已经变得无比强大那么朋友是没有用的。你不需要借钱,不需要搭车,不需要借鉴论文和研究成果,也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和陪伴,那么朋友又有何用呢。就算你真的要借钱,于我来说,我会借不是很熟的人,因为这样的借还线很分明。如果借亲密的朋友,万一是自己一厢情愿把她当做朋友呢,她根本不想借给我,这样子就会形成一个尴尬的处境,如果是她很想借给我,但是因为手头紧,我又会想很多事情了,我估计我们的关系会恶化。”
我暗暗佩服她的口齿伶俐,进行到下一个变态环节——全盘否定自己刚才的话:“你现在是反方,不支持这个观点,刚才你的话是对手说的,现在你来叙述一下你的观点。”
“假设一个人很强大,他有钱有权,有一个强大的内心,但是人人都会生病,他生病的时候有谁会细心照料呢,亲人是第一位,第二人选就是朋友啦,在最艰难的时刻,我们总会想起朋友的温暖,现在我们来说借钱这件事,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人家能放心把钱借给你吗?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的佳话,人生能得到一个灵魂伴侣是多么梦寐以求的事情,难道你是白学了吗?!”
她没有任何卡顿地说完这一段话,像机关枪似的突突不停,她的脸被自己气的涨红成酒酡红色,好像一个自己和自己吵嘴架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我咽了口唾沫,点了一下头,意为通过。
她来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校服里的卫衣帽子扣在她脑袋上,然后她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考场,全场人像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新物种一样看着她——她可是个理科生啊,还是个成绩倒数的理科生啊。
第二天辩论赛训练的时候,她歪着脑袋先是诡异地一笑,然后凑过来说:“林一蔚,我想要你微信。”
我听着话打了个趔趄,她的笑容真是齁人,酒窝里像盛满了蓝莓酒,我在里面荡漾地醉着不想出来。
她可能觉得语气有些冒昧,便立直了身子说道:“林一蔚,我有一些辩论上的问题想要向你请教。”
我想我又不是大腕,给微信没什么不可以,便在口袋里找便签,没翻到,我想了一秒钟说道:“明天我给你吧。”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直接把手背塞到我下巴下面,我写下微信号码后,她做了个OK的手势然后跑走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显示微信有三十条未读,我差点以为手机被病毒侵占了。
一点开微信对话框,满篇都是辩论题目,钟晴说是晚自习闲来无事自己思考了一些题目,可是自己却不会正反辩论了,接着发了两个猫咪的表情包。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向上滑动,瞬间头皮发麻。
“国家应不应该弘扬艰苦老人捐款?”
“贫困还是富有更能暴露人类本性?”
“预知自己的死期是好事还是坏事?”
“灾难中的自私是否应该受到谴责?”
“未成年人的恋爱是否是十恶不赦?”
“假如你八十岁,选择拥有三十岁的身体还是三十岁的思想?”
让我极其记忆犹新的是“这个世界上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和“当正方好还是当反方好?”
于是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关上手机,去做数学压轴题了。
(三)
后来我觉得不应该以逃避作为这件事情的结局,万一她真的压上题目了,我岂不是要遭到万千人的唾骂。于是我茶不思饭不想地思考她给我出的难题,一道一道地认真回复给她,她每次都发一个表扬我的表情包,然后发一句像在哄三岁小孩的“林一蔚你真厉害!”
有一天我的手机屏幕上赫然出现一行字:“喜欢一个人应不应该表白呢?”
我当时像八爪鱼一样躺在被窝里,一瞬间瞳孔放大,大喊一声“林一岚!”。
我姐在隔壁大吼一通:“你姐我挑灯夜读,不是你们高二的小屁孩!”
我踩上拖鞋趿拉着就冲向我姐的房间,把手机贴到她脸上。
我姐瞥了一眼说:“自己的追求者自己搞定。”
我抓住姐姐的肩膀开始前后摇动,嘴里嘟囔着:“姐你得帮帮我,你就这一个亲弟弟,血浓于水。”
她拗不过我,闭着眼睛点了两下头,然后活生生把我推出了她的卧室。
第二天训练,她拿着四瓶可乐温婉可人地走进教室,给辩论赛的每位成员都发了一瓶后,笑靥如花地问我:“小蔚,辩论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喝了一口可乐说:“我觉得不错呢,小岚,谢谢可乐!”
姐姐露出像阳光一样温暖得恰到好处的微笑,差点把我忽悠了,她真是一个被理科耽误的演员,信口胡诌做到无比自然:“这周天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吧,我发现一本好书,叔本华的《人生的智慧》。”
“好,周天我有空,到时候八点半去你家楼下接你喔。”那犯贱的语气让我自己的骨头都酥酥痒痒的。
经过这一出戏,队伍的另外两名成员面面相觑,只有钟晴在角落里,眼睛里充斥着失望,我没特意去看,只是我感受到了她所散发出的悲伤磁场,像一条冰凉的河流漫进整个房间,也渐渐没过我的心脏,使我有一种不真切的窒息感。
钟晴三天没有给我发微信消息,训练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单独和我说过一句话,做着自己本分的工作。我无数次打开和她的对话框,看见了我三天前的一句很像敷衍的回答“不知道啊”,我心烦意乱地想把聊天记录删掉,可是那些日夜研究出的辩论答案使我心心念念。后来我想到了把那些辩论答案复制粘贴到备忘录上的方法,却迟迟未动,我好像习惯了钟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的时光,真是荒唐,就像被烘烤的鱼在炎热的炉子上梦回海洋。
第四天她跑到我身边像拍哥们一样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林一蔚,那个女孩是你姐姐呀!”
我眼看瞒不下去,她打探到了人尽皆知的消息,有些尴尬地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
“你们平时都这样相敬如宾吗?你叫她小岚啊?”
我差点被吐沫呛死,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那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应该表白的。”她若有所思地掐着下巴说。
耳根一下子滚烫起来,我摸摸耳朵,随意丢了个借口逃出了教室。
(四)
辩论赛胜利了,钟晴是万众瞩目的主力。
离开凌乱的赛场,我如释重负地回到家瘫在沙发上,手机里有一条钟晴激动万分的语音:“你好啊,林一蔚,我们出去大吃一顿吧!”
我抿嘴憋不住乐,这丫头什么毛病,整天“你好啊你好啊”,简直像只鹦鹉。
“不了,明天有考试呢,你也快点复习。”我打出来这一行字,删掉了,又用语音说了一遍。
现在我明白,我当时的温柔就好像旗杆上吊死的猫,滑稽得很,使她悲伤又欣喜。但是她若无其事地发来一条“遵命”的表情包,所有的言语和爱意止于表情,我们就这样错失了唯一一次一起吃饭的机会。
高三开学的时候,她出现在了我们班的讲台上:“大家好啊,我是钟晴,钟情的钟,晴天的晴!我是从理科16班转过来的!希望大家多多指教!”
她那天梳了双马尾,酒窝像头发一样对称,我想起她一周前给我发的语音:“林一蔚,开学有你的惊喜!”
她坐到我前面,我给她递了张纸条:“钟晴,惊喜和惊吓你要搞清楚。”
我满头黑线地想都高三了还敢转文,的确是很像她出人意料的风格,能做到面不改色地精神分裂。她说物化生三科加一起比语文还低了十分,理科学不好像听天书,文科的话——好歹自己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和我成了同班同学。
曾经我以为她只不过是个偶遇的女孩,后来越发和我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排队接水的时候,她看见我,就把我的水杯抢走,接了滚烫滚烫的一大杯,我以为她良心发现,没有丝毫防备地往嘴里灌,没等我反映过劲,水流像鞭炮似的一直通向我的胃,我想到五脏六腑都被灼伤的焦黑色,直接把嘴里剩下的热水喷到地上,为此我被罚值日一周。
我爷爷去世的那天,我整个人丧的像山峰在黎明前的黑暗倒塌,融进殡葬的夜色的河里。她带着哭肿眼睛的我去爬梧桐树,“看看远处的风景会觉得自己很渺小,就像水里的蜉蝣,一大片草原上的一颗露珠,生老病死是人间的沧海桑田,死去才是一个新的开始。”她伸手摸摸我的头发,至今她宠溺的目光像电影一样反复回放在我的脑海里。
我带她去图书馆看书,她穿着个碎花裙子,头发上别了一堆花红柳绿的发卡,举着剪刀手挤眉弄眼地要我给她拍照。拍完照终于静下来开始看《史记》,我用余光注意到旁边纹丝不动一个多小时的她,正欲夸奖,正眼一瞧却看见她的脑袋有节奏地上下摆动,身子不断向地上滑,眼看着她要滑到地上去了,自己“哎呦”了一声醒了,惹得周围人的目光全聚集到我俩身上,那些人的眼神就像目睹色狼揩油。
高三短暂的暑假只有十二天,结果这丫头冒冒失失地把脚崴了,她说是出去溜猫,脚踩到有空隙的井盖,脚踝就像开花似的向外撅,这是她的原话,把自己的受伤过程描述得凄美极了。
后来我就每天骑着自行车带她上下学。一天早上她坐在我的后座上,很不老实地捣鼓着什么东西。我听到塑料袋哗啦哗啦的声音,还有拉书包拉链的声音,我顾着前方的路,没有心思去关心她在后面搞什么名堂,忽然嘴里被塞了个圆形的东西,我的嘴唇包着鸡蛋一阵干哕,车头失控像一条蛇左扭右歪,她一下子搂住我的腰,自己嘴里的鸡蛋渣喷了我一校服,我就穿着后面是黄色的校服光荣地穿梭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最后被教导主任抓到说我在校服上违规作画,我说那是鸡蛋,他的眉毛立起来说:“你竟然用鸡蛋画画?!”
高考我考去了北京的学校,钟晴考到了武汉,她的家人也跟着她把家搬到了武汉。
那天室友告诉我,我有个邮件在门卫室。我没网购,家里也没说邮东西给我,我有点纳闷地在一堆邮件里翻到了属于我的一封信,我一看那隽秀还有些放肆的“致林一蔚”就知道是钟晴。
“你好哇,林一蔚!
没想到我把信写到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得到的,你也是偶然得到的,你值得写在五线谱上,愿我们是一支永远都唱不完的歌。别误会,是友谊呀,友谊地久天长!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写信,我查了好多资料,笨手笨脚的,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我觉得写信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所以你有空可以给我回信嘛?我等你!
钟晴
2019.10.09”
五线谱这个桥段不是王小波送给李银河的情书吗。我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我的那帮损友一个个把脑袋伸到我的胸前,贱兮兮地笑着把那封信抢走,抑扬顿挫地大声朗诵了三遍。
我们后来一直都在写信,从二零一九年十月九日写到二零二零年的一月十日,通信共25次。
后来已经全然不知在写些什么,其中有一封我写了一百遍“好无聊”给她邮过去了,她在元旦那天给我写了一百遍“新年好”。
我们中间有一层薄薄的纸,谁都离它三尺远,不敢触碰。就像一颗琥珀爆炸之后,可以飞出沉睡千年的小虫。
(五)
一月二十日,她给我打电话:“林一蔚,我感染上了新冠。”那声音很平静,像白雾茫茫没有汽车行人的马路。
我以为她闹着玩,我说:“你有什么要求我都满足你。”
此前,我看见了新型冠状病毒在武汉爆发的新闻,慌里慌张地问她好多遍,她大笑地发出鹅叫声,说:“我壮如牛,每天吃那么多好吃的,生病才怪呢!”
她在电话另一端突然抽泣了两声,接着刺耳的干咳声传到我的耳朵里,干咳声伴随着卡在嗓子眼里的抽泣声音像一个咝咝啦啦的劣质收音机,我的心突然一紧,连叫了她两声:“钟晴,钟晴!”
她用哭腔说:“没事,我一点都不难受,就是容易咳嗽,有时候喘不上气而已。”
“我去找你,你等着。”我脑子黑了一下,瞬间里面就剩下一个念头了:钟晴,钟晴,钟晴。
我从柜子里拽出个包,从抽屉拿出一沓钱,手机充电器口罩扔包里就冲出家门,夺眶而出的泪水不知道是温是凉了,身后的姐姐一边喊一边跑下楼追我,妈妈和爸爸在后面焦急万分地撕破嗓子喊我的名字。
“你要干嘛去,林一蔚!”她扯住我的帽子。
脖子被勒住的痛感让我感觉自己的确在这个世界上辛苦地活过:“钟晴,新冠病毒。”六个字从我的牙缝里被挤出来。
她眼睛也湿了,狠狠地用手背抹去泪水说:“你要去武汉吗?你去那里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想见她,我要见她。”我可以清楚地听到回音,像幽静山谷的独唱。
“你想过爸妈怎么办吗,他们会担心你。你感染上怎么办,林一蔚你自不自私?”
“姐,我现在不去是我一生的遗憾,就算她后来好了我也不会舒服,我喜欢她,我喜欢她,我喜欢她!我特么一直都怂。”
我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挣开姐姐的手向小区大门的方向走,姐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路灯把她的影子拉的老长,我不知道她的脸上是不是挂满泪水,还是为我的任性而生气。
“你干嘛去,通行证。”小区门口的保安戴着口罩拦住我。
“我得病了,去医院隔离。”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罩,一句话没说,让开了路。
在手机上查机票,最早的一班机在明天下午四点,查火车票,还有三个小时就发车。
我一路背着一个轻飘飘的包往死里跑,平生没有跑这么快过,像一股细细的暖流迷路钻进了秘鲁寒流一样力不从心,泪水向后飘,耳边是嗡嗡的风声和人们乱乱哄哄的交谈声,我带着摇摆的心脏奔走,冥冥间像穿过我的一生。
太阳穴疯狂地跳动,就像有人在其上没好劲地敲鼓,我麻木地坐了一夜的火车,窗户外面一片黑,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像欲言又止的木偶。
早上九点到达武汉,只有零零星星三两个乘客同我一起下车。
在匆忙和局促中,我穿着隔离服走进了她的隔离病房。她和我全然不同,她宁静,像天地倒转,惬意地倒挂在梧桐树上眺望。
她正手握着笔在纸上写字,看到我来了,愣了半天,眨了一下眼睛。她憔悴的样子让我不敢认,我极力忍住口罩后面的表情。病房的窗帘遮盖住晴朗的玻璃,我站在昏黄的小灯里,影子像一棵被雷劈中的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颤颤巍巍地问:“几天了?”
“前天早上不舒服,昨天中午确诊的。”她整个人像一只娇小的猫摊在病床上,只有手指捏着笔缓缓地移动着,黑眼圈很浓,眼睛没了往日的灵光。
“你看,写完啦。你一来我就写完了。”她放下笔,黑笔在白色的被子上划了长长一道,像一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她把手里的一沓纸递给我,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方方正正的“林一蔚”。
“一共三千遍呢,现在不是流行写我爱你三千遍吗,可是我觉得有点俗,就改成了写你的名字三千遍,这样估计是全世界独一份。”
“我喜欢叫你的名字,有些时候明明可以直接跟你说话,我偏偏要叫林一蔚,可是我就是挺开心的。”
她看着我自顾自地说着话,就像我们初遇那样,可是缺少我的回应,像一场男主角没带麦的话剧,我张张嘴,嘴巴里唾液的粘稠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崩溃让我从头到脚蔓延着无力感。
我握住她的手,皮肤互相接触不到,手心被困在手套里汗水涔涔:“钟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林一蔚。”她叫我的名字,像枯死的树枝梳理瑟瑟秋风。
我直起身望进她的瞳孔里,她眼里有我。
她一阵剧烈的干咳,眼睛里充斥着红血丝和星星点点的泪水,她笑了一下,浅浅的酒窝陷下去:“你好啊,林一蔚。
我从高二上学期的艺术节开始喜欢你,当时是第九个节目,你站在第一排左数第二个位置。当时我身边女生喊你的名字把我耳朵都快震聋了,我心里想我肯定没戏了,后来你在国旗下演讲,穿着白衬衫的样子真干净,我就更喜欢你了,心想有多少情敌我也想让你知道有一个女孩叫钟晴,她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后来我就和你成为好朋友了,我觉得老天爷对我真好,三年前在我身边疯狂喊你名字的女孩连你的手都没摸过,我带你爬树的时候摸过好多次呢!
林一蔚,我知道我可能不能陪你了,我有个愿望,想和你在一起,哪怕一个月,一周,一天,一个小时也好。我今年十九岁,没有谈过恋爱,你愿意当我的男朋友吗?”
隔着口罩,我轻轻吻了她,心如潮水推翻了大海上最后一艘漂泊无依的小船。
钟晴轻飘飘的话语在我耳边绕着,好像是一只芊芊细手轻柔地搔弄着毛茸茸的猫:“不要哭,我死在喜欢的人怀里我觉得很幸福,肺子是白的,说明我心肠好呀!但是我也挺舍不得这个世界的。其实我还有一个辩论题目要问你呢。是林一蔚喜欢钟晴多一点还是钟晴喜欢林一蔚多一点?”
她走的时候凌晨三点,我不在身边,钟晴和月光一起走向他乡。
注定月光小于睡眠,河水穿过我们的房间,钟晴走了,离开了语病盛开的陈年。
我曾经把生离死别的恋人称作狗血,曾经相信我们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所以不屑于说喜欢说爱,我以为年轻可以作为做所有事情的资本,却不明白它无法打开罐头,让沙丁鱼自由遨游。我也不曾明白我们从下一棵树下出发返回,只为把陈年的荒诞起名为忧伤。
昨日表妹告诉我电影里说“新年好”的意思是“我想你”。
那么,钟晴,新年好。
悼钟晴。
林一蔚
2020年1月
锦十舟
2020.2.13
PS:我在微博上看到的真实事件,当时看到心里一揪,便自作主张把故事改编写下来了。愿每一瓣橘子甜如所想,愿每一份喜欢不再迟来。希望大家能勇敢地说爱,希望疫情赶快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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