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浪漫在于簌簌落下的白雪不顾一切亲吻着大地,覆霜的枯树枝易折,而那一声脆响却承诺着下一个春天,溢出的生机遮掩不住了,弥漫在森冷的空气里。那么脆弱,又那么坚强。
林曦裹着厚厚的棉袄,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她轻轻呼出的一口气便转瞬化成了水汽,黏腻在针织围巾上变得湿冷。真的是很粗糙的围巾呢,她在心里想着,一不小心踩断了脚下的枯树枝。“咔嚓——”沉甸甸的一声,若巨石投湖,浸没在沉冷的初晨厚雪中,既打破了樟木公园的寂静,也搅乱了林曦的心绪,干脆利落。她下意识地朝前方看去,愣怔了几秒,无人回应,无人发现——眼前依旧是孤独挺拔的樟木,纯白泠然的雪,空旷寥落的湖畔。
没有人的。没有人会在假日的早晨跑到这个离市区要乘坐30 分钟公交车的废弃公园,没有人会发现樟木公园西北区的湖畔隐匿着无人打扰的雪,更没有人会看见这仿若缀满了无数细小钻石的枯树枝。
时间在这里大概是静止的,只有原本温暖的棉手套被渗透的寒气渐渐灌满整个空间,提醒着林曦——那个冬天它再也回不去了,这次不会再有危险。
&01“咔嚓——”
手机的电量即将告罄,原本刺眼的闪光灯在冬日白昼里转瞬杳无踪迹。在这一声响起的0.01秒前,林曦想到了太多太多被发现的下场,可当这一刻终于发生时,她只是立刻背过手藏起手机,脑袋一片空白地向前看,等待他的宣判。
快跑。快跑。她在心里叫嚣着,可是手脚好像冻在了雪地里根本无法控制。
“把手机交出来。”不远处的男生显然发现了她,抬起了头,一脸倨傲,眼神轻飘飘地转向林曦,惊讶之色在他眼里流转,吐出的话语漂浮在冰碴上,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动作不停,他依旧死死地压制住身下的男人,下一秒拳头如雨点般落了下来,似乎要速战速决。
林曦颤抖地把手机拿出,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爸爸妈妈告诉她遇到这样滋事斗殴的事情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书本上告诉她要勇于挺身而出见义智为。眼下那个被揍的黄发男子仿佛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他被压制在雪地上,脑袋微微侧着,嘴角似乎淌过了血迹变得分外殷红,身下的雪被染红了一大块,他一动不动。
“住手!你快把他打死了!”林曦脑袋紧绷的弦在一瞬间断裂,她不由向前迈了一步,紧紧握住手机,“我,我已经报警了!”
“呵。”男生听闻轻笑一声,索性站了起来,并踹了一下躺着的黄发男人,那男人如死鱼一样翻了个身,唯有轻微的喘息声证明他依旧活着。男生没有理睬林曦,他复而蹲了下去,靠近那个男人,嗓音沉沉:“这次我就放过你了,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保证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一阵寒气袭来,林曦听得心惊肉跳,这这,这是犯罪现场了吧,该不会待会儿就轮到我,我。
话音刚落,那个男人便踉跄地起了身,他的面容可以用鼻青脸肿来形容,嘴角挂着血珠,眼神是满满的不甘与羞辱,黄色的头发夹杂着霜雪,一茬一茬的,显得狼狈不堪。他尽力站直,看了林曦一眼,没有说话。
“你还在看什么?”男生有些不耐烦了,他似乎在尽力隐忍着。
黄发男子踉跄着走了,没有回头。
“你呢?还不走?”男生又回过头看向林曦,嗓音携带蜿蜒的白气漂浮在空中。
走?走!他放过我了。
林曦一瞬间被这个认知惊呆了,待反应过来这一秒她便转身迈开双腿大步向公园另一方向跑去。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换气都有些艰难,肺腑里收纳了太多太多冷空气,神智才仿佛回笼,冻得清明些。林曦这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手中的手机已经关机了,而在不久前它拍摄记录下了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男生殴打一位叔叔级别的男子的证据。而现在,那个男生放过了那个男子,也放过了他罪行唯一的目击证人。所以,为什么?
林曦停下了步伐,她转过身往回看去,这里离樟木公园的出口已经很近了,也可以听到一些游客前往赏雪的交谈声。而西北方向那一片没有任何动静,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黄发男人最后离开的方向是东南处,也就是樟木公园的后门,通往市郊区,因为之前发生了一起命案,所以后门废弃,鲜有人至。而西北方那一大片是湖泊和树林,赏雪游玩设施都在南边,正门在西南角,通往市区,距林曦现在所在的位置已经不很远。也就是说,如果要离开公园只有两条出路。林曦驻足停留了一会儿,西北方向依旧没有人影出现,那个男生呢?他还待在那里吗?
血液渗入雪地染红一大片的影像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林曦的心一瞬间凉了,黄发男子已经走了,当时并未看出有太大伤害,应该是皮肉伤。那么,“你快把他打死了!”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究竟是针对什么!思至此,林曦立马向大门跑去,她拉住了离她最近的一位大妈,尽量保持镇定:“阿姨,你,请你帮我拨打一下120,求你了,有,有人受伤了。”
“什么?发生什么了?”大妈脸色突变,在包里翻找手机。
“我手机没电了,请你快帮我打一下,谢谢你。在公园西北角,那片湖。请你快一点。”林曦急急忙忙地说完,又转头往回跑去。
“姑娘,姑娘,你去哪里?”身后大妈的声音渐远,林曦头也不回地回复道:“我,我回去看看!”
她呛了几口冷气,内心的焦灼偃旗息鼓了些,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究竟对不对,如果那个男生离开了或者根本没事,他们两只是简单平常地打了一架而已。可是,那块红色依旧紧紧揪着林曦的心,万一,万一呢。
一路上,呼呼的风号与脚下踩碎的枯枝落叶声作伴,林曦终于跑回了那湖畔——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凌乱的雪、隐隐消融的血迹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林曦走近,一道尖锐的白光闪过她的眼前——那是一把匕首,被插在了雪中。
人不见了。
林曦下意识捡起匕首,湿冷的寒气透过手套绒毛直往她指缝里钻,她没有多作停留,转而往东南方向跑去。
寒风刺骨,细碎的雪轻轻落下,覆盖在深深浅浅的脚印上。
“臭小子,你不是很有能耐吗?”很快,有人声从不远处传来。
林曦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刹住了继续奔跑的姿势。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举动究竟正不正确,但这是她此时唯一想做的。
她选择接近。
躲藏在聊胜于无的树干后,林曦看清楚了——那个男生正被三个混混模样的男子围着,他双手撑坐在雪地上,身下有凝固的血痕。而黄发男子倚靠在一棵枯树旁,嘴里叼着跟烟,在吞云吐雾。
“有本事你就把我打死吧。”男生的语气冷若冰霜。
“真没意思。”见此,黄发男子揉了揉自己被揍得紫青的脸,把烟头扔在了雪地上,“算了,成全你吧。”
他手一挥,示意那三人动手。
林曦咬紧了唇。
“肖哥,真继续啊?”有一人迟疑地开了口,“万一真弄出人命怎么办?”
“怕什么。”黄发男子拍了拍身上的雪,“我这可是正当防卫啊。”说完他歪头望向林曦所在的方向。
“你的手机会为我做证的吧。”
被发现了。
“不,警察马上就来了,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林曦从树干后站了出来,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男生回过头看向她,神色不明。
“你是他什么人啊?真多管闲事。”黄发男子皱了皱眉头,此时已听见远处有一些嘈杂声。
他神色一变,狠狠地瞪了林曦一眼,又靠近了在地上微微颤抖的男生,说:“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最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曦一眼,挥手示意他那三个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弟兄走了。
“你没事吧?”林曦连忙跑了过去。
男生的黑发湿哒哒地黏在了额间,不知是汗水还是雪水,他整个人苍白寡淡,缓缓喘着气。面对靠近,他伸手攥住了林曦的手腕,眼神漆黑一片,“你真的报警了?”
“啊,没,没来得及。你放心,我会替你作证的。”
听此,男生似乎松了口气:“不要报警。”
“为什么?”
男生没有回答,他放松了下来,状态突然变得格外差,好像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林曦这才反应过来,她看向他的身侧,果然,他的右侧腹部正缓缓渗出血迹,然后冰冷地凝固,仿若结成了一朵花。
“来人啊!我们在这里!在后门这里!”林曦握住了男生的手,慌乱地喊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他咳嗽了一声,慢慢吐出,脸上是被震惊到了的样子。
“没事的,有人过来了,大妈!大妈!我们在这里。你不要睡呀。”林曦低头看向已经枕在她手臂上的男生,拍了拍他的脸。
“我是自己捅伤的。”晕过去的最后一秒,他抽走了林曦手中的匕首,认真地说道。
&02“咔嚓——”
男生掰断了面前横斜出来的枯枝,仔细端详了一下,神情竟有些温柔。
“没想到你恢复得这么快。”林曦看着站在医院一楼走廊的他说道,“还有,我没有说。”
男生抬头看向她,点点头:“谢谢。”
“那,他们问你,你怎么说的?”林曦真的觉得好奇怪,医生和看见他伤口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猜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他现在还是好好的,可是如果再慢一点,这种事件的性质可是完全不一样了。
“家暴,还有,我不小心。”
“你,算了,你自己小心一点。”林曦听着他轻飘飘似把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有些心累。如果他自己都这样说的,那旁人再怎么尽力去还原真相也无济于事。
“不过,我告诉了你妈妈。”刚才一行人急急忙忙把他送去医院,林曦尽量对发生了什么闭口不言。毕竟,他们两个人根本不认识,还是要尊重一下对方的选择,但她还是自作主张选择通知了他的家人。
男生的神情立刻变了,他显然很紧张。
不过,这好像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林曦觉得。
三个小时前。
“阿姨,你好。请问你是手机主人的家长吗?”
“啊?啊,对啊,我是小野的妈妈。哎,等下啊,对,这个嗯,2元,扫这个码就可以……喂,我儿子又怎么了?”
“阿姨,就是你儿子他现在在医院。”
“啊!什么?发生了什么?他又去打架了,我怎么会有个这样的儿子啊,他怎么样了?不是,这只有两种口味……”
“阿姨,你不要着急,他现在还在病房里,医生说已经没有生病危险。因为他的腹部被捅的伤口不算太深,由于天气原因失血不算太多。”林曦猜测对方还在忙着做生意,只能尽快地长话短说。
“没有生病危险啊,那就好,那就好。那没事我就挂了,我这边还有事,一起10元,对……”
“啊,阿姨,你的儿子被一个男人捅了一刀,但是他自己不同意报警,还非说是自己捅的。”
“他,他闹得事情够多了,现在没事就好,让他赶紧回家。”女人夹杂着些许乡土口音,语气有些急促。
“阿姨,等一下,你不来看看他吗?”
嘟嘟嘟嘟……电话被挂断了。
回想到那不知如何评论的通话过程,林曦不太忍心如实相告,她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你妈妈说没事就好,让你早点回家。”
男生听了,神情有些淡漠,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
“医药费是你出的吗?”
林曦被他一瞬间的变脸惊呆了,点了点头,这是她爸爸妈妈帮忙出的。
“我先欠着,我会还的。”他有些郑重地说道。
“啊,哦。”林曦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叫肖野。”
肖野。林曦的心一跳,该不会就是她学校的那个,那个肖野了吧。
“全校通报批评——肖野。”
“在这里谁敢惹肖野啊。他已经不满足于同龄人的战争了,整天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
“肖野又闹事了,学校怎么还不把他劝退啊。”
“生出这样的孩子,真不知道他父母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啊。”
……
林曦不关心那些校园传闻和奇奇怪怪的八卦,但是在她的认知里,肖野就等于危险。
见林曦半天没反应,肖野兀自笑了:“吓傻了吧。”
林曦退后了一步。
他的眼眸漆黑,悄悄掠过了一丝怅惘,那被折断的枯枝被他轻轻扔在了地上。他转头回病房了。
“我叫林曦。”看着他的背影,林曦开了口,也不知道对方听清了没。犹豫了一会儿,林曦还是没有踏进病房,她只是嘱咐医生请好好照顾他,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拨打自己的电话。
不出所料,林曦回到家时,医生就通知说肖野出院了。
三天后,林曦收到了一笔钱——肖野还清了他的医药费。
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人,比肖野更加危险的人——那个黄发男子。
林曦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些天她总感觉有人在偷偷摸摸跟踪自己,所以这天面对那三人的拦截围堵,她没有太过惊讶。
“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是肖野的女朋友吗?”
他在想什么,林曦背靠着墙,手指已经划开了屏幕,她清楚自己的手机布局,点开了电话这一图标,随机开始拨打电话。
“你怎么不说话?你在干什么?”黄发男子的脸色有些诡异的青紫,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几步,盯着林曦。
“你把我堵在巷子里是想干什么?”林曦尽量拉高声音。
“既然你是肖野的女朋友,那你可要好好孝敬我啊。”
“你有病吧,我不是他女朋友。”
“嗯?又否认了,那你救他干什么?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早死早投胎啊。”
林曦藏在背后的手颤抖着,她发现眼前这个人格外偏激与恐怖,当初就不应该听肖野的话不报警。还有,自己究竟有没有拨通电话啊。
“你冷静点。是你捅了肖野一刀啊。”
黄发男子有一瞬愣怔,他又靠近了一些,扇了林曦一耳光:“你胡说!是他!他先伤的我!你不是拍了照片吗?”
“肖哥,冷静,别忘了我们要干什么。”
林曦的脸火辣辣得疼,她决定不再和对方交谈,因为她发现黄发男子的精神大概是有些不正常。
“对,把钱交出来。”黄发男子似如梦初醒,好整以暇地等着林曦的反应。
“我现在没有钱。”
“你胡说!肖野都把钱打给你了,不是吗!”
他怎么知道?
“那边的,你们在干什么?”
有人来了,巷道口奔跑的脚步声传来,林曦松了口气。
见此,四人娴熟地溜走了,一会儿就不见踪影,连一句警告都忘了留下。
林曦有些腿软,顺势坐在了地上,她拿出手机,通话界面显示的是已经被挂断了。忽然,她睁大眼睛,又仔细看了看手机屏幕——肖野,没错,她居然打给他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很快,有人驻足停在了她的面前。林曦看到了一双白色球鞋,有些皱巴的校服裤腿,孤零零落在一旁书包,还有溅起来的灰尘。
她缓缓抬头,肖野就这样挺拔地站在她的面前,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是淡定的。如果不是他略显焦急的喘息声,林曦都会相信他是不小心散步到这里。他静静俯视着面前的女孩,然后向她伸出了右手。
林曦有些迟疑,对方出现得太让人措手不及让她有些愣住。就当肖野有些不耐烦地准备收回手时,林曦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是温暖的。
“以后我送你回家。”拉起林曦后他立马松开了手,捡起了书包。
“啊,不用。”林曦拍了拍腿上的灰,跟上他的步伐。
他没有说话。
“你的伤好点了吗?”气氛有些尴尬,林曦决定没话找话,但是似乎更尴尬了,距离肖野出院已经一个星期,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正面遇见,也是第一次对话。
“嗯。”
嗯?嗯什么啊。
“其实,你不用那么着急还我钱的。我……”其实我们家不在意的,剩下的话,林曦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看到了肖野肩上有些破旧的书包,上面有好几块补丁。
忽然,肖野停下了脚步,不知发生了什么,气氛骤变,他整个人呈一种紧绷的状态。
“你先回家,别跟过来。”
他回头警告般看了林曦一眼,向马路对面跑去。
然后,林曦二话不说跟了过去。
她看着肖野一路气势汹汹,走路带风,瞄准目标——果然是那个人,他果断卸下肩上的书包,朝黄发男子掷去,就像抡出了一块砖头。
下一秒,黄发男子踉跄地坐在了地上,松开了正在拉扯一个妇女的手。
“妈,你没事吧。”肖野把妇女拉到了身边,突然轻柔的语气令林曦脚步一滞。
马路这一侧,校园的西街,也叫小吃街。此时,正是学生们放学后的休闲时刻,显然,有不少人开始围观。
那是肖野的妈妈啊。
一位一看就知道饱经风霜的阿姨,她的脸色涨红,显然是被气着了,眼泪正滴嗒嘀嗒砸了下来。而她的身侧是翻倒的小推车,地上散落着不幸遇难的丸子、鸡柳、鸡蛋、面饼等食材。
“妈,你先回家,这里我处理。”肖野没有理睬周围人看热闹吃瓜不嫌事大的眼光,他死死盯着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被书包砸懵的黄发男子,那人的手中捏着几张百元钞票。而常出现在他身边的三人正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
“我说过了,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会放过你的。”他的声音好像淬了寒冰与烈火。
林曦看了看四周,有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正在拍照,有害怕但好奇的,有鄙夷不屑的,更多的是事不关己漠然观看着。林曦选择靠近了一些,她挡住了一个女生怼着阿姨拍摄的镜头。
这个阿姨,林曦认识的。初中时她经常在林曦所在的中学门口摆小摊子,她做的手抓饼色香味俱全,还不贵。那时林曦放学回家总是会买5元钱,阿姨也总会给她多撒点粉加些料。没想到,她是肖野的妈妈啊。
她也曾在别人口中听说,大约是高一的时候,肖野是有女朋友的。但是,他把他女朋友打了,原因好像是他女朋友看不起他妈妈做些不太体面的生意然后和他分手了。
“小野,算了。”
阿姨拉住了怒气值正不断飙升的肖野,林曦愿意相信,如果肖妈妈没有拉住他的话,他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得出。
“妈!”
“你别再说了。小斌啊,快起来,妈妈把钱给你,以后别再说那样的话让我生气了。没事吧,妈妈再带你去医院看看。”阿姨揉了揉眼睛,推开了肖野,朝依旧坐在地上神情迷乱的黄发男子走去,蹲了下来。肖野站在一旁,没了动作。
这什么狗血剧情?林曦惊呆了。
阿姨也是黄发男子的母亲,那肖野岂不是黄发男子的弟弟?
“小野!他可是你哥!你不能这样对他!”阿姨扶着黄发男子站了起来,气势骤变。
林曦看见肖野在一霎那笑了,他嘴唇似动了动,但终是没有说话。
在这一隅里,他单枪匹马,他孤立无援。
&03咔嚓,咔嚓——枯枝败叶发出呻吟,碎裂在渐渐消融的雪里。肖野一步又一步把这些踏在身后,他又来到了那个湖畔。
林曦不知道被什么缘由驱使,下意识地跟了过去,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看到肖野先把小推车扶正,然后蹲下把地上的食材一个又一个捡起来。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他捞起自己的书包,一脸漠然地离开了现场,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无论是那些剑拔弩张的语言,还是那些纠葛复杂的情绪都无关紧要。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又走到了樟木公园。
湖面结了冰,岸边盖着厚厚的雪,除了偶尔几阵肃杀的风路过,一切都很安静。
“为什么要跟过来?”半晌,他转过身,神情明灭。
“啊?”此刻的林曦正站在树干旁认认真真做着盯梢的事情,还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回头理睬她。
“我记得我警告过你,不要跟来。”他压抑着语气,但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
“我,我,我怕……”说到一半,林曦截住了自己的话,发现自己并没有确切的理由,一开始是认为对方又要打架所以决定跟去看看,却没想到撞见了一场家庭内部矛盾,而现在跟过来大约,大约是怕他一时想不开做什么不好的事。
“怕?难道我不可怕吗?”肖野看着支支吾吾组织语言,面露苦恼的林曦,觉得有些可笑。
“我……”
肖野静静地看着依旧犹豫不绝的林曦。
“你走吧。”等了一会儿,肖野转过了头,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是温和的,就像一声叹息。
林曦没有动作,她还是看着肖野,面前的他沉冷又阴郁,寡言而冷淡,是让人无法接近的模样。关于他,传闻中的一桩桩一件件虽不知真假但足已让人退避三舍。关于他,每一次的遇见都在考验着自己的心率,危险总是随之而来。林曦问自己,怕吗?
怕。
可他并不是危险本身。
“和我聊聊吧。”林曦终于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如果你愿意的话。”
肖野愣住了,他的眸子是漆黑的,却裹着深深的困惑。良久,久到林曦都觉得自己快被冻住了,他才有了反应。
若雪消融,乍暖还寒,他垂眸笑了。
这下换成林曦愣住了,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温和的肖野。
“你知道什么是枯枝吗?”肖野忽然俯身拾起了脚边的一节断裂的树枝,那枝条上只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直挺挺地覆着霜雪,一派冷清寂寥之感。
林曦没说话,等待着。
肖野仿佛在观察那枯枝,注视了良久。忽然,他双手一折,毫不费力地掰断了它,清脆的咔嚓声如约而至,枯枝被折成了两半。他冷冷地注视着,表情平静得冷漠,可以说不带丝毫感情,仿佛他既不是一个旁观者也不是其始作俑者。林曦忽然想起在病房前他也是这样折断了一个枝杈,干脆又果决。
“于大,有碍生长,影响美观;于小,易折易摧,百无一用。”他这样说道。
“它有用处的!”林曦下意识反驳道,“万事万物,只要存在,就一定有用处,无用之用也是用。”
肖野握着两节断枝朝林曦走来,止步于五步之遥。“我知道。”他伸出了手,掌中是那两节枯枝,它们依旧直挺挺的,仿佛百折不挠。
“不论怎么样,它依旧是一根枯树枝。”
林曦伸手拿走了一根,是坚硬湿冷的触感。
“所以,不要试图去了解我,因为什么也不会改变。”
说着,肖野扔掉了手中的枯枝,直视林曦的眼睛。林曦的心忽得一震,握紧了手中的那份冰冷,这一刻她看清了肖野眸中明灭的星火,虽暗却不灭。
“走吧,送你回家。”
林曦跟上了他的脚步,他们并肩而行。
“肖野。”林曦侧头看向身旁的肖野,如果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他一看也只是一个气质出众颇有故事里清冷男主角感觉的男生罢了,安静的他没有一点凶神恶煞的样子。
“怎么了?”肖野侧头瞅了林曦一眼。
“你是肖野。”
你是活生生的人,你不是一根枯枝。
“傻了吧。”他一愣,失笑道。
如果没有发生接下来的事情,林曦觉得,这一定是一段和谐安宁的回家之路。
“我说过我不会这么算了的。”拐弯处,肖斌和他三个小跟班似乎等待已久。
肖野的神色突变,他向前走了一步挡在了林曦的身前,冷冷说道:“先放她走。”
林曦看着黄发男子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是真的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对自己的弟弟。
“还说不是他女朋友啊。”肖斌将视线转向林曦。
“她不是,你知道的。”肖野移了一步,完全遮挡住了林曦。
“我管你呢,我说是就是。”
肖野握紧了拳头,那三个小跟班似有所感似的,向前围了过来,他们的手中有木棍。
“小野啊,这次你把钱给我,我就放你走了。”
“我说了,你先让她走。”肖野的语气变得不容置疑,气势骤增。
“她啊,那是不可能的。小妹妹,可是要被我带走的。”说完,他示意那三人动手。
肖野反应速度极快,他侧身将肩上的书包一抡,震慑住先上前的两人,同时腿上功夫不停,转头牵起林曦的手就往前跑。快到大门时,他松开了手,速度慢了下来。林曦焦急地看了他一眼,想拉住他继续跑,对视中,肖野轻轻笑了一下,指向大门:“快,你先跑!”
林曦回头看向逐渐追上来的三人,摇摇头。
“听话。”肖野停下了步子,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在安抚林曦,“没事的。”
林曦的泪一瞬间就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反正,就是很难过。她转过了身,加快步子,拼命朝大门跑去,她要求救,她要报警。
很不幸,她不小心绊倒了,肖野为她争取的时间全白费了。林曦尽力劝自己冷静,她不能就这样一无所知,就这样惊慌失措。她站了起来,面对那人的追赶没有反抗,说道:“我和你们走。”
那人惊奇地看了林曦一眼。
身后的打斗已经结束,双拳敌不过六手,只见肖野被两人死死押着,像困住的猛兽。他的嘴角沁血,脸上挂彩,气势却依旧凌人。看见林曦又回来了,他脸色一片晦暗。
很快,肖斌一瘸一拐地站了出来,他脸上带着兴奋的笑:“行啊,你们把她带走吧,小野我来教训。”
说完,那三人松开了肖野。在一刹那,肖野一个回身,把其中一人踹出老远,慌乱中另一人拿起了棒子。
“小心!”林曦心一紧,喊了出来。
“嘭——”那一棒砸在了肖野的肩上,他踉跄地跪了下去,一手撑着地,终是无法站立起来,他翻身坐在了地上。
“肖野……”林曦带着哭腔想上前去,被一人拉住了。“放开我,我根本不认识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林曦踩了那人一脚,但仍是挣脱不开那人的手。
“你们是不是要钱?我给你们,先送他去医院!你们知道吗?这是蓄意伤人!”
“住嘴!你又知道什么!”肖斌扇了林曦一个耳光。
“哥。”肖野咬了咬唇,语气轻淡却不容忽视。
肖斌愣住了,下一秒他冲到了肖野面前,表情有些癫狂:“你在说什么啊?谁是你哥。”
“哥,我们两个的事,不要涉及其他人好吗?”
肖斌站了起来,回头喊道:“放她走!”
“肖哥……”
“闭嘴!”
“我不走。”林曦看着坐在地上有些颓唐的肖野,她不愿意走了。
肖野深深看了林曦一眼,没有说话,目光像落雪一样。未多作停留,他又看向面前正俯视着他的肖斌。
“哥,放过你自己吧。”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要收拾我吗!来啊!”肖斌扯着肖野的校服领口,脸上是不甘与怨愤。
肖野没有反抗,他静静地说着。
“你知道吗,那些你抢走的钱,是妈妈每天做小生意一点一点存下来的,她那么节省,不敢给自己买新衣服,自己胃疼也不肯去医院,可是,只要你要,她都会给你。”
肖斌脸色一变,没有说话。
“你不可以这样对她。我说过的,你恨我一个人就够了,妈根本没有错。”
“哈哈哈哈哈哈,是啊,就是你!你毁了我一辈子啊,你知道吗?小野!”肖斌情绪有些激动,跪坐在了地上。
林曦和那三人站在一旁都愣住了,其中一人拍了拍林曦的肩,示意她还是走吧。林曦又看了一眼情绪在慢慢释放的兄弟两人,点了点头。
她似乎没有理由继续待下去了,只是,他们应该不会再打起来了吧。
“肖哥,你们好好聊聊,我们走了。”一人这样说道。
林曦回头又看了一眼,可是肖野此时并没有抬头,她只能看见他瘦削的侧脸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得斑驳不清。
“小妹妹,你真的喜欢肖野吗?”
“啊,你说什么?”林曦很难想象,刚才还在绑架她的那三人,此刻正一脸八卦地看向她。
“我劝你,最好离他远远的。”一人说道。
“对啊,只要是肖野身边的,肖哥可都会毁得一干二净。”
林曦停住了脚步,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我可以问问你们,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三人面面相觑。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肖斌本是天之骄子,作为市舞蹈团的顶梁柱,他本是一颗冉冉升起的耀眼新星,也是全家人的骄傲。他意气风发,家庭和美。然而,在他20岁那一年,一切都变了。那天是肖野的12岁生日,他们一家一起前往樟木公园游玩赏雪,这本该是一次轻松愉悦的家庭出行,可是,他们遭遇了歹徒。肖父被捅了一刀当场死亡,肖斌被打折了腿,扔进了湖里,只有肖母因为去给大家买水果而逃过了一劫。
“可是,这和肖野有什么关系?”
“他嫉恨他哥。”
“我说了啊,我恨你,我恨爸爸妈妈那么疼爱你,我恨你在我面前炫耀你的奖杯,我恨你在舞台上闪闪发光,而我,却只是家里角落里的灰尘!那天,与其说是给我庆祝生日,其实是为了你——庆祝你演出成功!”肖野看着跪坐在地上呆滞的肖斌,攥住他的肩,大声吼道,“所以,你看啊,我的愿望实现了。现在的你,哪里都比不过我啊!”
肖斌的脸变得扭曲起来,但相比之前鲜活了不少,他扑向肖野,朝他的脸挥舞着拳头,似发泄,又似报复。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好像打累了,终于停了下来。他惊讶地发现,那个总爱和他作对的弟弟,全程,一刻反应也没有。
他们说,肖野为求自保,把歹徒引到了哥哥身边。
他们说,那时的肖斌,只是想在湖边为他的弟弟堆一个小雪人。
他们说,在失去正常行走能力的肖斌精神越来越不正常,易怒、暴躁,而肖野偏偏要和他哥对着干。他哥吃喝嫖赌,他要管,他哥滋事斗殴,他也要管。四年了,一直如此,他们是生死仇敌,纠缠不休。
真的是这样吗?
肖野尽力睁开眼睛,对哥哥满腔的怒意照单全收,腹部有鲜血沁了出来,他摸到了一阵湿冷。疼痛蔓延至全身,他竟感到了一丝快意。毕竟,有些谎话,说多了自己都快信了,好像那就是真的——他,肖野,真的如别人口中那样罪无可恕,真的自私恨绝,毁了亲哥哥的一生,真的满身污点,酷爱打架斗殴,真的被人人唾弃。
迷迷糊糊的,他仿佛听到哥哥在呼唤他。他没有告诉哥哥,其实他也一直都为哥哥骄傲着。那天,妈妈去买水果了,哥哥说要去准备礼物,所以他和爸爸就在游乐设施那等他们。爸爸说小山坡上有腊梅花,就带他去了公园后门那。然后,悲剧发生了。
他多恨自己,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只能被爸爸护在身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不瞑目。
“把他绑起来,用他去要挟他家里人。”十二岁的他一听这句话,只是想着不可以,他不可以做家里的负累。他以为自己足够聪明,他可以远远把他们引开,他知道不远处是正门,北方是湖和树林,他只想那些坏人可以离哥哥和妈妈远远的。他决定把他们带到湖边,然后自己眼睛一闭跳进湖里,还可以陪着爸爸。可是,他从没想到,他哥哥就在湖边。
肖野的脑子一片混乱,他的视线模糊不清,肖斌似乎在他耳边说些什么。不知道又是哪些挑衅羞辱的话,可是,他的神情是正常的,好像有些焦急。他在说什么?肖野已经听不清了。
在昏迷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耳中回响的是那个叫林曦的女生的话——你是肖野。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肖野扪心自问,自己在心里给出了答案,而这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从他看到双腿损伤的哥哥变得一蹶不振决定自杀那一刻,他就决定把真正的自己藏起来了,即使,他的一生就这样偏移了既定的轨道,不会再有安宁与温馨。如果憎恶是活下去的希望,是支撑这个家继续运行的动力,那么,他愿意做这个凶手。
反正,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就像一根枯枝。
听完三人的讲述后,林曦恍惚着回到了家。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握着一根枯枝。
“肖野,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举起那坚硬却带着暖意的枯枝,轻轻问出了口。
可惜,并没有人回答她。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肖野,也联系不上他。还有常常在西街摆小摊的阿姨,一头黄发的肖斌,总跟在肖斌身后的那三人,她都再也找不到了。
林曦看着插在花瓶里的枯枝,它不会发芽,也不会开花,它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树枝,是树木的抛弃的存在,是冬天馈赠的礼物。无论怎样弯折,它一分为二,它还是原本的样子,内里从未改变。它是一根枯枝,它也只是一根枯枝——永远不变,这是它的浪漫。
&04这个冬天,林曦趁着假期又来到了樟木公园。因为,就在几个星期后,在这片土地上要建成许许多多居民楼,不会再是冰冷与寂寥的了。
今年冬天独有的霜雪覆盖着这片土地,轻柔而细腻,好像在诉说着一年一次的离别与重逢。这里挺立着一大片不知名的树,它们在与凋零的叶作别,挂上了晶莹的落雪,乍一看去就像满枝的钻石在闪闪发光。
林曦掏出手机想为它们拍照,不小心点开了相册,这一刻,她止住了动作。
照片记录了一个16岁的男生揍一个24岁的黄发男子的事实。男生拎着男子的领口,扬起了拳头,神情是冷漠至极的。而男子呈现的是一种无谓的状态,表情甚至有些兴奋。他们的背后是结冰的湖,安静无澜,空中飘扬着鹅毛般的雪。雪地上有打斗的痕迹,血痕在上面蜿蜒,渐渐消融模糊不清。现在看来,就像一张剧照。
林曦看了很久,忽然笑了。她终于知道,那个冬天并不是一场梦,它真的是她从出生到现在遇到的最大一场事故。
所幸,事故亦成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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