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出去锻练时遇到罗姐，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看上去七十多岁的男性老人，罗姐又接到活了。罗姐曾经是我生病期间的第一个护工。
轮椅上“老人”的裤子前裆那里有一个窟窿，很显然是为了方便接尿特意用剪刀给剪开的。罗姐推着“老人”出来晒太阳。
这位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人”患的是脑梗，也就是偏瘫，脑梗群体基本上男性较女性要多一些。脑梗跟脊髓损伤的相同处从走路的样子上看大致一样，只是脑梗患者总体上要比脊髓损伤患者在康复上要快得多。为什么呢？脑梗是血栓堵在脑袋里某个地方导致半身不遂，俗语叫半边瘫，但另外一边是正常的。而脊髓损伤属于神经损伤，导致的是全身瘫痪，脖子以下完全没有知觉，康复相当缓慢，大多数脊髓完全损伤患者康复到坐轮椅，已经是最好的康复了。
通过交流，得知这位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人”今年才六十岁，未婚未育。得重病的人往往会比实际年龄苍老十多岁，我那时也苍老得像一个老太太。脑梗的人不应该总是坐在轮椅上的，得走，用好的一边拖着瘫痪的那边走，虽然这样做需要勇气，需要克服恐惧感，越走不稳越怕摔跤，越害怕摔跤就越不敢走。
“你能不能走路？”
“能走几步。”
我实在忍不住了。脑梗和脊髓损伤患者的最佳康复期是三个月到半年，当然，对于脊髓完全损伤的另当别论。三个月到半年期间医院会尽最大努力让患者得到系统性的医治。三个月到半年以后，医院的那一套医治方案逐渐失去太大的功效，医院给的方案只有用药和常规康复训练。而真正让自己瘫痪的手手脚脚恢复肌力，得靠自己。走路能增加腿部肌力，饮食调理，一日三餐少一顿都不行。营养均衡，保证睡眠质量，晚上十点半睡觉是修复五脏六腑最好的时候。
罗姐左手提着这位脑梗患者的裤腰带，右手扶着他的手臂，将男子从轮椅上拎起来，男子走了十多步靠在健身器械上。
“很好呀，你才六十岁，能走就不要总是窝在轮椅上，不能偷懒，不要害怕摔跤，都这样了，还怕什么呢？”
“好嘛。”
“多走少坐，用好的那边拖着坏的这边走，坚持下去，明年你就可以跑了！”
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我真的像一个话唠。看到男子裤子前裆被剪开的窟窿那一刻，我的心很不是滋味。康复的这近五年中，遇到过很多坐轮椅出来晒太阳的患者，我会不由自主地瞄上一眼，看看他们的衣着干不干净，衣着干净的程度取决于你请的护工和保姆对你用不用心，欺不欺负你。衣着干净很大程度上能给自己一点心理上的安慰，也能帮自己获得那么一点点的尊严。
人在患重病的时候是没有尊严可谈的，得丢掉一切爱美的念头，丢掉一切保持了大半辈子的一些习惯，把脸皮亲手撕下来踹在口袋里，做一个实实在在不要脸的人。记得当我第一次拖着沉重的双腿，佝偻着腰，踉跄着去医院餐厅打饭的时候，打饭的姐姐对着我的背影来了那么一句：你看看，又是一个脑梗。如果你要脸面，一定会被这句话梗得饭都咽不下去，我听到后很想笑，有一种想回过头跟她们说一句：错，你们判断失误，我是脊髓损伤。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的脸皮早已经在我知道自己不确定的结局的那一刻起，亲手撕下来踹兜里了，我已经是一个不要脸的人了。
有位曾经的领导，媳妇是医院的退休职工，也是熟人。每次见到我，领导就来上那么一句：你走路咋一涮一涮的？咋整的？“做了一个颈椎手术，没关系，我允许它们再涮半年，半年不行就再涮一年。”如果要脸面，你会被这种几次三番，明知故问的调侃整得郁郁寡欢，心情不好，但问题是，我已经不要脸了，你还能拿我怎么办呢？
一位相处不错的姐姐听到我住院，跑到我的主治医生那里打探，得知我的余生可能要在床上度过时，她在我病床旁哭得撕心裂肺，说她命不好，反复哭诉她的种种不幸，害得我转过来安慰她，那时候我就在想，你再不幸也能走路，看天空，呼吸新鲜空气啊，我只能看病房里的天花板。当我能步履蹒跚地走路时，她不再理会我了。
人性确实挺毒的，不在关键时刻你根本读不懂人性。在你落魄的时候，关心你的人很多，疼惜你的人也很多，只要你一旦好起来，你会失去那些假关心你的人，假疼惜你的人，因为善良也有真善和伪善之分。人性很毒，毒到见不得你好的地步。
无论真善还是假善，我都会用感恩的心来对待这件事。毕竟，真善和假善传递的都是一个意思：爱！
所以，人一旦跌入低谷，一定要学会不要脸这一招。暂时的不要脸不会要了你的命，既然是要不了命的事，那就一定不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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