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上

作者: 方复 | 来源:发表于2019-12-06 16:00 被阅读0次

人们都说没本事的才留在农村,有本事的都去城里。可实际上管他有没有本事,都先去城里闯闯再说,有人闯出去了,也有人闯回来了,出去那是本事,回来那是丢脸,硬撑着脸面不回来的大有人,还有那么一小撮不要脸的,闯回来就再没出去过,他宋炜就是其中一个。

人人都是碰破了头也要往外钻,即使钻不到城里,钻到镇上也可以接受,起码这也算是上进了,可回来定居就是软蛋。看看村里还有多少年轻人吧,几乎是没有的。不是出去打工,就是在外地上学,年轻力壮的就不该当农民,只有老了,不中用了才该当农民。因此村里没人瞧得起宋炜,一个没本事的软包。

宋炜初中就辍学打工了,不是他学习不好,而是他没上学的命。偏偏中考那一天发高烧,模模糊糊中考完了试,结果可想而知。家里劝他再复读一年,他答应了,但是开学那一天他娘突发脑溢血走了,家里就剩他和他爹了,他爹身体也不是很好,天天吃药,他再三衡量之下,选择了辍学,为此还和他爹闹翻了,爷俩一样的倔,他爹觉得不读书不是个事,考上大学才是正道;他呢,认为上学要上太久了,拿不到钱,家里不好过,不如早早去打工,早挣钱来得实在。老子还是拗不过小子,年轻人想法大胆,行动果断,宋炜在和他爹争吵后的第二天就到火车站买好了去外省的车票。那一年他十六,刚好能出去打工的年龄。

人在外地,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加上他个子不高,身板又瘦弱,都以为他才十四、五,也就没人雇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发传单,一天就站在路口,超市门口,发上八九小时,最后给八十块钱。八十扣去一天十几块的饭钱,再扣去三十的小宾馆的住宿费,剩下的不到四十。

苦么,他不怕苦,他怕的是人们的眼神,接过他传单的人,从他身旁路过的人,打量他的那种眼神,怜悯、疑惑、蔑视、冷漠,冷冰冰地刺痛着他的神经。后悔吗?不知道,退路没有,进路看不到,刚开始的热枕变成了冷被。

他开始学会了抽烟,夜深人静的时候抽上几支,虽然还是不太习惯抽,经常会呛烟,但是他觉得烟会缓和掉一些东西,深埋心脏里的某些东西。

什么呢?思考像是吸进肺里的烟,缓缓地侵蚀着,最后结出一个结论。

他,他没有归属感,这个城市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城中村,高耸的大厦,破旧的小区,一处处还在建设中的楼房,新与旧,高与低,大与小,城市容纳着这一切,却容纳不下他,一个独自闯荡的农村小子。

前后两条街,相隔不过数十米,前一条有超市、商场、学校、宾馆、饭店······,什么也不缺,干净整洁,道路宽敞,人来人往,是城里繁华的路段之一;后一条,临近建筑工地,道路两旁都是旧的墙体发黄的楼房,和一家家三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店,从五金店到快餐店一应俱全,窄且脏,相比前一条街的优势就在于有公共厕所。

发传单的时候他在前一条街,吃饭和买东西的时候他在后一条街,一前一后,差得是钱和脸面,赚钱的时候要不惜脸面,花钱的时候就要掂量自己的脸面了。

中午,在结束了工作后,他就到后一条街上找吃的,面条或者米饭,二者选一,最好都在五块左右。一家板面店引起了他的注意,张记板面店,是店面吸引了他,一个词:干净,与其他店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透过玻璃门,他看见店里人也不少,几乎快挤满了,来的人大多都是街对面建筑工地的民工,本来有些犹豫的他,彻底安心了,这家店贵不了,接着推开了店门。

墙上的价格表上写着,大碗五块,小碗四块,加肠加蛋都一块,加牛肉丸两块,他想了一下对老板说道:“小碗加肠,五块对吧?”

老板是个脸上有麻子,留着络腮胡的马脸男人,看上去有几分凶恶,但说起话来,却是柔声柔气的:“是的,帅哥。”

“听口音你是山东临沂那片的吧?”老板趁着盛面的时候对他说。

“对,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打那来的啊。”

“我口音有那么重吗?我自认为我普通话蛮好的。”

“你刚才说加肠的时候,肠字读轻了,整句听起来口音的确不重,但个别字嘛,还是那个味,一听就听出来了。”他笑着说。

他把盛好的面放在一边,接着说:“你自己一个人出来的?太小了吧。”

“自己一个,和家里闹了点别扭,回不去了。再说我可不小,我十六啊,在我们那十六出来打工的不少的。”

“十六也还是太小,这年纪你上不了高中,去上个技校也行,出来打工太苦了,是在对面建筑工地吧?那可太不应该了。”

他看了看自己衣裳,的确好久没洗了,蛮脏的,怪不得他会把自己认农民工。然后他看着老板的脸,不自觉的露出一副委屈无奈的表情说:“不,他们不要我,嫌我小,还嫌我瘦,我就只好去前面那条街发传单了。”

老板充满同情地哦了一声,少见的硬气的说道:“这样吧,我这里刚好缺个人,要不,你明天来试试吧。”

“嗯?!”一时间,他不太相信听到的是真的,有这么好的事?但对方一脸严肃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那就是真的,真的不能不再真,他赶忙谢道:“谢谢,太感谢您了。”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老板见他这样,只是笑了笑,把放在一旁的面递给了他。他接过面,面还是热腾腾的冒着热气,热气扑到他脸上,是温暖的味道。

今天一定是他的幸运日,他边吃着面边想到,高兴的连手里的筷子都抖了起来。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不分分类,好像就不知道谁是谁。城市自然地执行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没有底气,没有根基,那就低着头,夹着尾巴,安安分分的做人,生活不需要锐气,要的是圆滑,谁也不难为谁,才是正确的处世之道。

宋炜后来回忆起老板,与其说他圆滑,倒不如说是善良,不为难别人,别人却能为难他。

一天里就忙活那几个点,忙活起来,他就觉得有些吃力了,出了不少差错,老板没有怪他,只是说以后要注意,他记在心里,行在活里,没过几天就熟练了,再没出过任何差错。

过了点就冷清了,店里也就他和老板两个人,两个人免不了唠嗑,老板问他和家里闹啥矛盾,一时间,他说不口,老板就放弃了,对他说不想说就不说吧,他立马松了口气。说出来,他怕自己会哭,一个大男人哭起来还是怪难看的。

他不说,老板就讲起了自己,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生产队里干活,那时候面可是奢侈品,逢年过节能吃一顿就不错了,平常吃得最多的就是地瓜干,那东西吃多了可真容易放屁,干农活的时候,一个接一个的响屁,地瓜味的,够劲。

后来生产队没了,又不想再种地,那就出去闯啊,仗着年轻,有的是力气,到哪里不是一把好手?可咱们都是泥土蛋子里长大的娃,能吃苦,有力气,就是命不好,你说是不?

老板那双眼盯着他,热切地想要个回应,他不应不是个事,就拖长了声音,近乎感叹的说:“是啊。”

是啊,离开家乡的人,就是没根的苗子,喝着雨水,吃着水泥,只长个,不长称。在外凭力气吃饭,长久不了,要想留下来,还是要靠关系,靠人,没人留不住。

“我是倒插门过来的,这家店也全靠我媳妇给的本钱,没她没这店。”他看着老板的眼睛,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老板硬气不起来的缘由就在这,倒插门那就是吃软饭,饭软了,人自然硬不起来。

说这些干啥呢?心里堵得难受啊,自然要找你这老乡疏疏心窝。俗话说,堵不如疏嘛。

哪有啥办法呢?他只得听着,尽管这些话,不是说给他听的,但他又必须当个听众,听完这漫长的独白。

咱换个话头,接着说。说说我年轻时候,那可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带班下过煤矿,领头给人盖过房,多少人都叫我声哥嘞,我家那口子也是看我能干,不嫌弃我穷,一心指望我能有出息,发财致富。

我呢,一心想要个城市户口,不想回村里,回村当农民多没脸面,而且穷啊,城里富啊。谁不想待在富有的地方呢?那时她主动追的我,我没法子拒绝,多好的事啊,有了媳妇,还能待在城里。

可她看走了眼啊,我那是那块料啊。不怕你笑话,我没钱做买卖,全媳妇资助,可我卖啥都没成,就卖得了这面,除了面,卖啥都亏,连本都回不了。为啥呢?咱过不去良心这道坎啊,卖不了假货,骗不了顾客,倒是被人骗了不少次,赔了不少。卖面吧,店虽小,钱赚不了多少,但咱敢保证面没问题,看到墙上挂的那食品监督评级了吗?优,心里踏实啊。折腾不出财就算了吧,我是看开了,安安稳稳守着小店我就满足了。钱嘛,不在多,够用就行。

独白多辛酸而少欢乐,说到开心处就该停止了,刚好也到点了,该忙活了。

老板还给他解决了住宿问题,把店里原本当仓库的二楼清理了出来,这样一来,省下了住宿费不说,三餐还都能在店里解决,老板开给他一天五十的工钱,就全额入了他的腰包。五十数额小吗?不小啊,一天五十,一星期就是三百五,一个月就是一千五,一年呢?就是一万八。他想起那年家里贷款化肥欠了一万多,没及时还上,他爹娘还被告上了法院,而现在他一个人就能把那笔钱还上。富有的定义不在于钱的多少,而在于满足感,钱少但有满足感,就是富有。

时至今日,他还会梦到店里的二楼,在梦里自己是一只刺猬,墙壁和地板都是苞米结子,它在里面像是在海里一般自由,可是一楼没了,一楼空荡荡的,黑不溜秋的,甚至长出一了只手,一把拆下了墙壁和地板,然后就向它握拢,在它抓住他前,他就醒了,惊出一身冷汗。

不出一星期,他熟悉了小店的“作息”,早上八、九点,中午十一、二点,下午七、八点是最忙的时候,这几个点店往往都会坐满了,顾客大多是老板熟人,对面建筑工地的,天天来这吃,十多碗面一下就没了。平均一天七、八十碗面,扣去成本,再扣去水电费,利润倒也可观。

要说这人呢,你待人实诚,别人也对你实诚,就像他们叫我老刘、刘哥,不就是因为我卖面的时候,常盛多一点吗?我也是在建筑工地待过的,知道那苦那累不是人受的,来了就是客,顾客就是上帝,少赚点钱无所谓。老板常这么教导他。

他怎么看呢?出人头地,他爹娘这么殷切的期望着,但是老板:一个幸福的失败者,让他怀疑其父母灌输给他的想法。

十多年后,宋炜在浇麦田的时候,看着小麦,就想起了面条,想起面条,就想老板以及那家店,思绪就这么放飞开来,像是眼前的水流,流淌着,浇灌着,一路流入土壤。

出人头地,他没做到,说到底怎样才算出人头地,有一份高薪体面的工作?成为富豪?或者当官?

钱,权,脸面,这三样东西能让你挺直腰板,腰板直了,自然出人头地,这是村里人深信不疑的金科玉律。

你信吗?他不信,甚至反抗着,当起穷酸农民,没钱没权没脸,整一三无产品,唯一有的就是农民的血脉。血脉源自于土壤,从泥蛋子里长大的他,天生一副土头土脸土命,所以他认了,他就这个命,命里割舍不了土地。

现在还保得住土地吗?他想起老板的小店因为城市规划被拆了,十几里路远的一个村子被划进了城区,全拆了,自己这还会远吗?

丢了土地的农民,他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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