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泽记事
我从口袋里掏出皱的像犀牛鱼尾纹的日历纸,抬起头对了一下门匾。这里有一座小小的酒馆,挂匾一块,又上书大字四个“北泽酒肆”。
我已经连续一个礼拜收到这种日历纸了。真要说出来,过程可能相当骇人,那就是每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小小的日历纸球放在我的枕头边。我睡眠相当不好,而这个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竟能成功摸到我旁边,这让我大为惊讶。你问我为何还不感到害怕?因为在北泽,古怪是常有的事,古怪的事就常有。
所以若只是如此,我也没必要惊奇地讲述这件事,但是另一怪处就是这个日历纸团被揉成了一个漂亮的球形,这就导致每张纸打开后都呈现漂亮的褶皱——在旁人看来大概就像犀牛鱼尾纹一样,这说明我不知不觉间也用了旁人的看法。纸的背面涂了一些黑色的道道。我念出声来,
“七月十五,北泽酒肆。”
我收到这样的纸共七张,七张一模一样,日历纸时间皆为七月十五,褶皱如一,根本无从分辨。
我住在北泽三十三年。我连这块砖被人摸过不久,三天前有鸟儿掠过北泽上空,一里开外河中的鲫鱼死去都可以感知,我可以凭记忆毫无障碍地画出北泽全城地图,但我从来不曾见过“北泽酒肆”。
我抱着怀疑的态度沿街找寻,最终如你看到的那样,我站在这座酒馆面前,半开着嘴说不出话来。从未有谁在改变北泽的地气的时候,能脱离我的感受。但鉴于这礼拜来已经发生了大量古怪的事,古怪也就不再突出了。所以我接下来说的事,可能会改变你对世界的观念。但观念要是不被打破,那也太无趣了。无趣又是太大的罪孽。
这座酒馆通体是鸡翅木——别问我哪找来的那么大的木料,北泽里最不古怪的就是古怪,我走进去,别的位置已经满了,只有靠窗的有个空位。我走过去径直坐下。这时我注意到,酒馆里人满为患,所有人嘴巴都在开合,桌上热气萦绕,却没有一点声响。我还注意到,对面那人——是我爷爷。
我掏出日历摊在桌上,爷爷点了点头。随后他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本书,大书,推到我面前。“轮到你了。”他神经兮兮地说。
我有必要说明一下,这本书没有书名,它的封皮摸上去和北泽的城墙一模一样。
对了,说了那么久,你可能还不知道北泽是什么。北泽是一片小小的地,有一座小小的城,人们总是争论是有了这块地,才建出了这座城,还是先建了这座城,才分出来这块地。小小的北泽城里有小小的河,小小的石板路,小小的桥,一切都是小小的。当然,对于更小一些的人们来说,这一切就是显得那么巍峨而高大。北泽很老了,它的城墙是用黄土垒的,但是日子太久,已经看不出黄土的颜色。城墙变成了深沉的暗红色,还呈现出分明的横纵纹路,好像它一直都是这样。或许它本来就是这样,只是变得更真实了一点而已。谁也说不清北泽建立了多久,但一定比最早的居民要更甚。
我翻开书,爷爷说:“到了这个时候,你就该看它了。以前不让你读书,是因为那些东西不是我们的。”
“你一定感觉得到,我们不同于他们。”我点点头,打小时候爷爷就不让我出门,也不教我念书识字。不让小孩子玩,这太说不过去,但是每当我和同龄的孩子打招呼时,他们总是视若罔闻——就像根本看不见我一样。后来时间一长,我慢慢明白过来,他们真的看不见我们,或者说,他们看不见我们这一家。我们就飘荡地生活在北泽,真实而虚伪。
书上先说,“本书不是历史。本书记载北泽及其家族的一切,跨越时间和空间,串联过去和将来。对此书读者来说,每一刻都是现实。”
我在“历史”两字处停顿下来,用指甲在其下面划了两道。我完全是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但并未帮我理解得更多。爷爷解释道:“历史是人类的故事,当一切已发生的被人记录下来的时候,不管真实还是不真实,这就是历史了。人类没有过去,因为历史不是过去。”
我是第一次读书,但我在识字方面毫无障碍,同时也因为我从来没有被灌输过任何东西,现在我首次对自己进行输入。按照规定,我们只能读到自己,不能再读下去。
我继续读下去,“北泽起源于这个家族。”这个家族大概就是我们家。“这个家族在混沌中形成,并且不再分离,而伴随着先祖的幻想,北泽就此产生。
这个家族生存在混沌中,与此相对的是此后到来的人类。人类生活在有阴阳之分的世界,所以他们产生性,性指的是人类的所承载的气的类型之别。而在混沌之中,一切没有区分,所以这个家族不需要生育。每到固定的时间节点,就会诞生一个个体。为了一定的秩序,家族借用人类的人伦模式,划分出长幼之序。但事实上,只有爷爷而没有奶奶,只有父亲而没有母亲,因为混沌之中没有区分,故而没有性。”
这就解释了我长久以来的疑惑。我读到现在,始终对此书所说深信不疑,因为这个世界已经让我产生太多太多的疑惑,尽管一直泡在其中,会使我逐渐失去疑惑感。但生命的天性就是释疑。这就像我被长久地泡在一缸臭水里,逐渐“不知其臭”,突然有谁把我从其中拎出来,哪怕他向我解释其实我是一条鲱鱼,一直以来都待在鲱鱼罐头里,这就是命运,我也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因为他向我展示了一种可能,这非常伟大。毫无疑问的是,命运与天性并不冲突,而我的天性,就是释疑,就是脱离古怪,哪怕我向来被腌在这香臭难辨清浊不分的——一缸黑白交杂的水里。
我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个老人,他也很老了,皱巴巴的面皮就像他放在我枕边的日历纸,又像北泽千百年的城墙。我突然意识到,我们都是这样,从一团混沌之气开始,真实而虚伪,飘飘荡荡地生活,最终老的像城墙一样。突然间我注意到,他的脚——他光着脚,从大脚趾顶端的指甲开始变成深沉的暗红色,像粉末一样散在地上。
我的心突然一颤,我好像明白了北泽的城墙的由来。至于说是我们与北泽一起老去,不如说是北泽与我们同老。没有人告诉我,但是事实从来不需要告诉。
告诉……告诉又是什么?
他把熟睡的眼皮睁开,看看我,说:“你看到了,你每读一页书,我就有一部分变成泥土。当你读完它的时候,我将彻底消失。北泽的城墙就会更老一些……当然也不一定。但向来都是这样。”
我的心底里涌上一点悲伤,我感到心骇了,因为按道理来说,我不该有情感。有了阴阳之气之分,才发生差异,才有情感,那是人才有的东西,而我只是一片混沌。尽管如此,有一种魔性的力量推动着我继续读下去。有一个声音说,
“可怜。”
书上接着说,“这就在我界与人界之间发生了阻隔,我们家族把之称作隔膜。我们家族与那些人类共同生活在迥异的世界里。隔膜不可跨越,两界不可相知相见,因为这是本质的差异。
一切情感与欲望在我们家族不被允许,不然则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再往下读,一页页地翻下去。这书的纸也非常特别,像是一方方石片,薄得很那,大概是云母之类,符号被刻画在其上,在我看来简直不能再清晰。我觉得制作这本书的人也极其聪明。或许有那么一刻,他躺在岁月的河底,看着枯叶和水一起从面庞上游过去,河床地的卵石硌着或是摩挲着他的脊背。这时候他感觉到,只有这些不说话的石头最有力量,因为最有力量的就是沉默。这时那个声音又说,
“你说你。”我说我干什么?我想不明白……
未读的书页已经变得越来越薄,我不用看也知道,爷爷已经同化的和泥土越来越多。但我抬头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他只剩脖子以上的部分了,就这样飘荡在空中。
“继续。”他睁开熟睡的眼皮,笑着说。
我接下来读的这一部分是我最感兴趣的,关于我爸爸,另一团诞生更早一点的混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的故事在书中占了相当大的篇幅,我简直怀疑会不会直接翻完——不过这不可能,不然我就不存在了。
你可以看到,我相信我的存在已经不取决于自己了,而是依赖于此书。但我彼时一无所知。因为关于我爸爸的这个故事,我有必要详细地讲给你听。
我爸爸很不一样,这是说他有异于爷爷和我及其他祖先,他太向往人界,以致混沌之气竟然在他身上分离——就产生了性。用人类的话来说,他就是“带把的”。我爷爷吓得快疯了,千百年来我界不曾与人界相通。规矩是铁做的。按照规矩,我爸爸该被杀掉——你放心,我不是因此没有见过爸爸的。因为在我们家族,死亡从是从来不需忧愁的事,我们都被设定完善,按照规矩运行。这本书在我们世代之间交接,交接着生命和死亡。以至于我爷爷傻眼了,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杀,怎么让我爸爸死掉。因为又按照规矩,想让我爸爸死掉只有书到了我手上,这意味着他早就变成泥巴了。
规矩!我爸最恨规矩,不管规矩有没有干什么,规矩在试图整死他。什么?你说不对,只有人才会想到整死人?但我们既然不是人类,你又怎么知道规矩是什么?你就听我说就好啦!如你所知,在我界他已经呆不下去,他就去了人界。因为阴阳既分,就有了差异,一切感情有了发生的可能,自然也包括爱——他终于可以被人类看见了。
“他做出完全错误的选择,以至身死而不自知。”这一句让我有点反胃。虽然我和我爸不曾见面,但我觉得我有点爱他,因为我显然不完全服从规矩,之前我就产生了悲伤。所以我们有一些相似,而根据科学研究,相似者相溶。
对,你猜的对,他坠入爱河,沉溺不起。他毫无人间生活的经验,他是最纯净的赤子坠入凡尘。其实就是说,他除了块头正常,就是个光屁股的小毛头。你问有没有穿兜布?他之前连把都没有!
不过时运非常好,人的生活需要相当的时运作用。他们是变的,可以有诸多的不定性,我羡慕的要死!我不是贱,我就是想要有趣一些。无趣是太大罪孽。好吧,你说我古怪,我也认了,你听我讲吧。你说爱这东西有多好?我爸就死在爱这东西上。他和一个人类女孩坠入爱河——爱有时就是太过突兀,不然也不至于到死掉的地步。但你猜怎么着?在他们准备结婚,你听得懂吗?结婚就是两个相异或有别的人想要追求统一,想让阴阳或是别的不同属性合在一起,就是这样一个行为。在他们准备结婚的前一个晚上,那个人类女子溺水而死。我爸当时就疯了。书上没说,但我可以想象,他哭不出什么来,嘴唇颤抖着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这时候他突然有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活过来!”这时候那个声音又在我耳边说。靠,真吓着我了。但我爸当时就这么想,于是他惊恐地看到,地上的黄土隆起来,隆得越来越高,几乎到了他的身高。紧接着,黄土“簌簌”地撒落,等不再有黄土落下的时候,他的新娘,就这么完好地站在他面前。
他也吓得要死,他突然就意识到自己的幻想有些奇异的地方。他又想,简直是天要劈我!他妈的外面真的霎时变天,一道雷就劈在院里的树上。当然,这一切发生的是人界。这就证明,人界洋溢的不过是十足的幻想。
完了,什么都完了。当他发现他的幻想什么都能做到的时候,也就是他什么都做不到的时候。他本为反抗规矩,追求真实而出走,还有什么比发现一切真实来自于他的幻想,有更大的打击?这就是说,他明明什么都有了,但事实上他有个屁!屁,那玩意也是要吃东西的间接影响,食物,那不也是想出来的?
疯了,我爸当时就疯了。你别忘了,他是坠入爱河的人。一切都太突兀,他只是有一个卑微的梦,但是这操蛋的生活才不管呢。
他就这么死掉了。我爷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的办法,在心力破碎后显得顺理成章。幻想这种东西,是最大的幸福,也是最大的悲哀。在这一点上,我们和人类一样。
书已经变得很薄很薄了,我手指颤抖,关节苍白。逾至末页,我读道,
“其子将是家族的最后一代,因为秩序已经混乱。北泽的一切将在此结束,作为不曾有的过去,和不可即的未来。”
我预料到了,因为我已经先后产生了悲伤,心悸甚至是爱。幻想已被堪破,这一切违背我界的秩序,毁灭即是必然。我再次抬起头向对面看去,地上只有一摊红土,安安静静,显得苍老。我合上书页,在书的背面有四个字,
“北泽记事”。
我突然想到,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封面。或许我们是从结束走来的。但时间已不容我多想,漫天的潮水席卷而来,万年不倒的城墙瞬间圮塌。血红的潮水将我吞没,吞没一切虚妄的幻想。
最后一刻我看到在一个不知名的白色领域,一群人围着一具双目紧闭的肉体,“可怜。”有人说,“你说你……唉,发什么疯呢……”
有一个年迈的女人在一旁面部抽搐,她看着这具躯体嘴巴想要开合。我看得出来,她说的是,
“活过来。”
我知道那就是我,事实上,除了我自己,没有谁能真正宣判我的死亡。因为此时此刻,在沙滩上海水突然变得万分浑浊,深绿色的海水口吐白沫向后退去,露出大片沙滩。沙滩上有一些纵横的道道,我读道,
“命运。”
人类必将死于自命不凡的幻想,在这一点上,我们和他们一样。因为这东西太诡异,它穿梭在阴阳两界,联结真实和虚妄,营造生命和死亡。我们和他们一样。北泽的一切都已结束,留下的只有石头和泥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