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肆虐了一整个白天的暴雨戛然而止,张若谷的右腿搭在医务室的桌子上,仿佛一根木头,脚踝肿成了平时的三四倍。
“小伙子你干什么了?韧带能撕裂成这样?”
医务室的护士从水中取出石膏绷带,贴到张若谷的脚踝上。
“嘶——”剧痛再次袭来,泪水从眼眶中泛出。
“咋样?没啥事吧?”门口突然响起一个大嗓门,是陈撼秋。
“班副?”
护士迅速帮张若谷缠好了绷带,嗔怪道:“这还没事呐?你扭一个试试?”
“嗨,我又不是没扭过。”陈撼秋手里拿着一副拐,上面锈迹斑斑:“护士大姐,你看这拐上的铁锈,侦察连三分之一的人都拄过,五年前从医务室借去就没再还回来过。”
张若谷感觉疼痛在渐渐消失:“是,侦察连训练伤是家常便饭。陈护士,我这伤多长时间能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找医生开个病假条,这三个月就别参加训练了。”
“不行。”张若谷急道:“我必须训练。”
“不要慌,黄副点了名了,敢死队你必须参加。现在你跟我回去,好好养伤。”
陈撼秋把拐往腋下一夹,背对着在张若谷弯了一下腰:“上来吧。”
“不用了班副,我拄拐就行。”
“别废话了,大家都在等着你聚餐呢。等你拄着拐走到门口,猴年马月了都。”说完不由分说地把张若谷扛在了背上。
陈撼秋的背阔肌硬得像块铁,张若谷趴在上面,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轻了许多。陈撼秋的步速与平日无异,嘴却张了好几次又闭上,似乎几番欲言又止。
“对了,”他终于开口问道:“你……你是怎么打出14发的?”
张若谷还记得那计耳光,显然,对方至今都难以接受一个新兵打出了远超自己的成绩,更何况张若谷出场时的气象条件还更加恶劣。
“瞎猫碰上死耗子吧,我可能把这这辈子的运气都花光了。”张若谷笑道,他不太愿意伤害对方的自尊。
“运气?”陈撼秋怒道:“你小子是在恶心我么?”
“不是,直到打完最后一发子弹,我都只有一成的把握。”
“那你至少有一成啊,足足花了三秒钟调横表尺,傻逼都知道你肯定不是在瞎打。”陈撼秋道:“我就是好奇,你当时连靶子都不见,怎么能打上去的?”
“在直升机上的时候,我记录了五个靶标的移速和变速的时间,下来的时候又估算了一下风速。”
“然后就打中了?”
“我没有打过移动靶,只能按感觉来,所以根本没什么把握。”张若谷道:“班副我没骗你,这次真是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妈的,最强大脑么?”陈撼秋把张若谷放在吉普车的后座上,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右脚用三个坐垫垫起来,又看了看,坐上了驾驶座,点火出发,一路无话。张若谷发现他眉头紧锁,估计是在脑中复盘上午打靶时的情景。
营区内车速被限制在30码,车慢吞吞地开回连队,张若谷发现院子里很多在拿着大笤帚扫地,奇道:“班副,你不是说要聚餐吗?”
“是班里聚餐。连长下午开了军人大会,第一是宣布给你嘉奖;第二是让那个吴论做了检查,给了个警告处分,第三是说了年三十拉动的时候你战术胸挂被掉包的事,他查出来是老黑拿错了,痛批了一顿,害的班长还做了个口头检讨,现在全连整顿一周,各班都在搞卫生。”
陈撼秋的语气轻描淡写,张若谷心里却五味杂陈。自己立功和在吴论挨处分发生在同一天,这没法让人高兴起来。
“本来我们班也不让会餐,班长跟连长说,这顿饭张若谷必须得吃,一班自罚打扫食堂一个星期,这才答应。”
“呃……连长是什么时候查出胸挂的事的?”
“他初一就搞清楚了,这不大战在即么,先压下来秋后统一算账。”
“可咱们连赢了四连,就算不想庆祝,搞整顿是不是也有点不近人情?”
“靠个新兵赢了四连,你觉得连长脸上有光?”陈撼秋又开始了他标志性的讽刺挖苦。
车没有停在宿舍楼,而是靠在了炊事班的后厨边上。张若谷满脸疑问,陈撼秋又把他扛在背上:“先进去再说。”
后厨坐了满满一桌人,老黑他们几个已经开始打起炒地皮,胡春芳仍旧是那副茫然无措的样子,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菜发愣。只有教授不在。
老黑一见他们俩进来,立马站起来扶张若谷,口中连声道:“兄弟,对不住。”
这是张若谷来一班之后老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众人七手八脚的把张若谷安顿在椅子上,招呼他吃菜,一个比一个热情,似乎张若谷今天与他们头一次见面。张若谷很难想象这些人跟自己在一个屋子里睡了好几个月。
不仅是人,桌上的十几道菜更让他惊讶:用鲜鲮鱼做的凉拌鱼皮和鱼生、放在蒸锅上的桑拿牛肉、一大盆拆鱼羹、漂浮着红蒜头和姜丝的生滚粥、和红烧肉炖在一起的盘鳝,剩下的或鱼或肉,他已经叫不上名字。这些菜非但每一道都极费功夫,而且有的食材在冬天的东北取之不易,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
“班副,咱们今天为什么吃广东菜啊?”
“你不知道?”陈撼秋夹起一片鹅肉,已经开始大嚼:“咱们班长是广东顺德人,他一直说自己的老家是全宇宙的美食之都。”
“可炊事班平时都是做东北菜和川湘菜,之前从没做过广东菜啊。”
“嗨,炊事班那帮货哪做得了这个,这是班长亲手做的,你小子有福气,我跟班长认识这么多年,他的手艺我尝过的次数都不到两位数。”
“那班长人呢?”
“隔壁忙活着呢。”陈撼秋刚准备舀粥喝,突然瞥见了桌子底下的空酒瓶子,脸色一变:“你们已经整上了?”
老黑嘿嘿笑道:“这不好久没喝了么。”
陈撼秋指着胡春芳急道:“这逼喝没喝?”
“那哪能啊,春芳喝一杯就能把连队屋顶给掀了。”
陈撼秋松了一口气,道:“胡春芳,你就这么怕高?”
胡春芳吞吞吐吐地道:“班……班副,我打小就怕,十岁那年,我爹带我上山……”
“行了行了,这次得亏了张若谷,不然你小子得背大锅。”
胡春芳感激地看了一眼张若谷:“若谷,谢谢你。”
张若谷点了点头,突然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满,举起来对着陈撼秋道:“班副,我想敬你一杯。”
陈撼秋抬起酒杯道:“三十晚上你不还说滴酒不沾么,咋了?”
“咱们先喝了再说。”张若谷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虽然是啤酒,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说吧,想干啥?”陈撼秋喝完道。
“春芳的恐高症确实是病理性的,这个得由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干预治疗,如果您以后强行让他克服,我怕会出事。”
陈撼秋想了想,道:“行,这事就听你的,以后有高度的项目,不会硬让他上。”
“还有,”张若谷道:“春芳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情绪,也应该去咨询专业人士的意见,您一味呵斥,恐怕没什么效果。”
陈撼秋的脸微微变色。胡春芳连忙道:“若……若谷,你喝多了,别……别说胡话。”
陈撼秋刚准备开口,教授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污糟鸡来了!”
教授的把一个硕大的铜盘稳稳放在桌上,铜盘上是几十块切得平平整整的鸡肉,和冬菇、红枣混在一起,均匀地洒了一层葱花,模样可喜。
“最后一个菜,总算齐了。”教授道:“小张,你先尝一块?”
就算到了现在,张若谷还是对教授的客气感到警惕。他伸手让了让,道:“班长,您做了一桌子菜,辛苦了,第一口肯定是您自己尝。”
教授笑了笑,用那双黄梨木筷子轻轻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眉头一皱,道:“肉怎么这么柴?火候过了。”
陈撼秋也夹了一块,嚼了嚼,道:“很好吃啊班长,哪儿过了?”
“撼秋,你那个驴舌头哪尝得出来?”教授思考了片刻,道:“这道你们先将就吃着,我再去做一遍。”
张若谷道:“班长,您真不用这样。”
陈撼秋拍了拍张若谷的脑袋道:“你不懂,班长做菜,从来都是不到一百分不罢休,有一次去他们家吃饭,他嫌嫂子做的蛋炒饭不好,自己去超市卖了蛋、油、大米又重炒了一锅,谁都拉不住,听说那天被嫂子屌了整整一个晚上。”
众人哈哈大笑,教授也跟着笑道:“什么都能讲究,就是一个吃,马虎不得。小张,你拄上拐,跟我去后面再挑一只鸡。”
陈撼秋忙抹了抹嘴站起来:“张若谷脚崴了不方便,我跟您老人家去。”
教授眼一瞪:“这鸡又不是做给你吃的,凑什么热闹?”
太阳已经在远处的山上埋了半个身子,吴论喂完鸡,刚准备回屋,突然看到远处有两个人走来,其中一个一瘸一拐,知道是张若谷,本准备走上前跟他聊两句,一看旁边的人脸上夹着副金丝边眼镜,想起下午刚做过检查,不大愿意跟老兵碰面,于是躲在了舍旁的一个破木棚子后面。
教授一进来就麻利地抓住一只鸡,看了看鸡眼,又把鸡爪子抻开仔细瞧了瞧,摇摇头,放下。如是抓了十几只,总算点头道:“这只还凑合。”把鸡凑原以为到张若谷跟前:“你看呢?”
张若谷根本不懂相鸡之术,只能应付道:“挺好的。”
“咦,那只鸡在干嘛?”
张若谷顺着教授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只母鸡在地上啄着什么,眯眼一看,是只鸡蛋。
“养鸡的是吴论吧,活儿有点糙。”
吴论之前也多次看到过母鸡啄鸡蛋,原以为是鸡无聊了瞎玩,有次看到一只母鸡把蛋啄破了吃里面的蛋清,才觉异常,但一直也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此时看到教授提到,倒想听他怎么说。
教授从旁边抓了一把鸡饲料,喂给那只啄蛋的母鸡,母鸡吃了会儿饲料,躲回到鸡舍里。
“对了,”教授道:“你是北大的高材生,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鸡为什么想吃自己的鸡蛋?”
“应该是没喂好。不过就算鸡没饿着,啄鸡蛋也并不罕见。”
“鸡不是食草动物吗?为什么连鸡蛋都要吃?”
张若谷想了想,道:“其实动物食草还是食肉并没有一定之规。食肉动物吃的东西,食草动物几乎都能吃,我记得以前在书上看到过,鹿经常啃动物尸体、甚至吃同类的内脏,牛吃草的时候也常会顺便吃下草丛里的蜗牛、树上掉下来的鸟蛋。往远了说,欧洲的疯牛病,就是因为牛吃了其他动物的下脚料导致的。”
“哦?”教授显然很感兴趣:“那它们为什么养成了吃草的习惯?从获取能量的效率来说,肉比草要高得多呀。”
“是,但是捕猎的成功率很低,再凶猛的动物,比如老虎,成功杀死猎物的几率也只有十分之一,牛羊这种动物如果也去捕猎,应该早就灭绝了。”
所以说,没本事的动物才会选择吃草,因为草料不用努力也能获得?”
张若谷看了一眼教授,道:“是可以这么说。”
“你觉得自己是食草动物还是食肉动物?”教授目光炯炯。
被猛地这么一问,张若谷突然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些教授早就知道,自己是钻进了他的套里。
他想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
教授哈哈一笑:“这问题我问过上百个人,没有人不说自己是食肉动物,说不知道的还是头一个。”
张若谷不语。
“不过,今天上午我已经有了答案,你是食肉动物。”
张若谷道:“班长,仅凭一次考核就得出结论,我觉得有些草率。”
“不是因为你的成绩,”教授把眼镜摘下来,对着阳光照了照,道:“当然,能够完全凭计算达到这样的成绩是非常惊艳的,不过关键不在这儿。你从直升机上下来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证明自己是吃肉的了。”
“我不太明白。”
“你一直在等待机会,不是么?、你知道相比食草动物,食肉动物最大的优势在哪儿吗?不是锋利的牙齿、发达的肌肉,而是忍耐。人们常说老黄牛吃苦耐劳,其实牛吃的苦跟老虎吃的苦比起来不值一提,你刚才也提到,老虎捕猎成功的概率不到10%,而每一次捕猎,都发生在漫长的等候和忍饥挨饿之后。越是凶猛的食肉动物,越善于忍耐和等候机会。”
教授平日里的客气已经荡然无存,张若谷感觉到,眼前是个脱去了一切伪装的人。
“所以你承认,”他的眼睛直视着教授:“之前我遭受到的孤立和误解,都是你有意为之?”
“新兵下连之前,我找连长要了你跟吴论在新兵连写的检讨书。你因为被营长当众训了一顿就选择逃跑,我很瞧不上,但你在那次暴风雪中的表现我又很喜欢,所以听说连长要把你跟吴论都安排在炊事班的时候,我跟他说,张若谷可以放在一班试试。”
一班,重症监护班,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张若谷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时陈撼秋的介绍。
“四人碰到危险的时候,你最有担当,但因为面子问题就这么过激和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又说明你内心很脆弱。为了试出你的底色,我不得不把你的心态逼到绝境,看看你到底是吃什么的。如果你的表现不能让人满意,就算通过了半年考核,要把你赶走,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张若谷心中的疑团全部解开,感到一阵空虚。躲在木棚子后面的吴论却更加紧张。
“那吴论呢?连长要拿他怎么办?”
“我们看不明白他。”教授沉吟了一会儿,道:“他的机会应该也不太多了。”
吴论攥紧了拳头,感觉到自己在喘着粗气。
“班长,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张若谷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教授。
“好。”
“您觉得自己是食肉动物还是食草动物?”
“嗯,”教授仿佛陷入了沉思。
“您也不知道么?”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吃肉的。直到有一次,我跟当时连里另一个班长一起参加一个大型考核,其中有长达三天的抗饥饿训练,那是真正的、彻底的饥饿,不但没有任何热量,我们想尽各种办法取水,也没喝到一滴,那个班长还在这过程中不慎胫骨骨折。更难受的是,无线电里一直有人对我们说,再走一百公里就到终点了,再走一百公里就到终点了,如此骗了我们十几次。在这之前,我保持了侦察连抗饥饿训练的时长记录,但那次,我心里知道自己是撑不住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那一刻,那个班长突然发现远处有一个小水洼,我们惊喜地跑过去,刚准备捧水喝,却又都看见了旁边一堆废弃的药瓶,是一种可以快速致人昏迷的特效药。”
“我明知以自己的体力,还可以撑上几百公里,可当时我完全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意志,明知水里有药,也毫不犹豫地喝了,接着就倒在了水洼边。而我那个伤了一条腿的同伴,却凭着过人的意志,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终点,从此之后,他跟我基本就不往来了。”
“为什么?”
“他知道我的实力,认为我是故意让他的。这个人非常骄傲,宁愿失败,也不愿获得别人让出来的成功。他后来跟我说过一句话,他之所以撑着走向终点,为的是侦察连,否则那水他同样会喝。但他一直不知道,我还有体力是不假,意志已经完全崩溃了。我是真的不如他。”
“所以你问我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我的答案很明确,我是食草动物。”
“那个班长,”吴论从破木棚子后面走了出来:“是不是姓胡?”
教授戴上眼镜,看到了吴论的脸:“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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