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狐,鬼气凝聚的幻狐。我独自住在这座山里,餐风饮露,一梦经年。
我睡了一个很长的觉,醒来时发觉山里不知何时已来了一群和尚。
他们在山腰处建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庙,每日卯时起,辰时歇,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院子里打坐念经,念得人头大。
我趴在寺院的墙头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喂,你们每天念经,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么几本,有没有新鲜的啊?”我捂着耳朵喊道。
院子里的和尚们纷纷抬头,四处打量着,好奇是谁在说话。
我翻了个白眼,”这里啦,是本姑娘在说话。”
这下和尚们总算发现了我,他们面露惊慌之色,纷纷叫喊着跑出院子。
“哇,妖怪呀~”
“狐狸,狐狸说话了啊~”
“快去请大师父降妖啊~”
“呵,凡人。”我嗤笑一声,轻轻从墙上跃下。
院子里,还剩下一个小和尚,他的脸上挂着淡然的笑,对周遭的一切视如不见,只是端坐在蒲团之上,眼观鼻鼻观心,低声念诵着佛经。
我围着小和尚转了一圈,好奇地打量着他。他的头上冒着短短的青茬,眼睛眯成一弯新月,眉毛如柳叶般轻轻扬起,让我想起烟雨时节里远山的一抹黛色。
除了好看一点,这个和尚也没什么特别嘛,我这样想。
“喂,小和尚,你不怕我嘛?”
“我为什么要怕?”他不再念经,睁眼看我,温柔的目光让我心头一颤。
“我是狐狸诶!会说话的狐狸!用你们人类话讲,我是妖怪,很可怕的!”我弓起身子,对他露出尖尖的牙齿,企图吓住他。
“众生平等,万物有灵。既然人可以说话,狐狸说话,也没什么不可以。”他笑着伸出手,自顾自地放到我头上,问道“我可以摸你嘛?”
“不行……”我高声抗议着,可头顶传来的温度让我有些无措,就像在秋天吃了满满一筐发酵的枣子一样。那个“行”字虽然也说了出来,却变得若不可闻。
次日,院子里又长满了念经的和尚。这一次,大家都坐的近了一些,把小和尚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角落。
我踮着脚从和尚堆里穿过,身旁的和尚们都在斜眼偷偷看我。我呲了呲牙,和尚们又慌忙低头,扭着屁股将蒲团蹭开寸许,嘴里念经的声音更响了。
“小和尚,我又来找你玩啦。”
小和尚放下经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腿。我自觉的跳到他的膝盖上,伸出头在他胸前蹭了蹭。
“小和尚,你们每天念经是为了什么啊?难道念着念着,经书里就会有吃的掉出来吗?”
“当然不会。修禅不是为了得,而是为了舍。舍恶念,舍贪嗔痴,舍忧愤悲沮。”
“听不懂诶。”
“没关系,其实我也不太懂,这都是大师父教给我的。”
“他只教给你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他教了所有人。”
“可是,我感觉你和他们不一样。”
“因为他们只信,而我要修。”
“啊, 听不懂听不懂。”我用力晃着头,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甩出自己的耳朵,换了一个不那么无趣的话题,“我听别的狐狸说烤鸡很好吃诶,你吃过没有?”
“出家人慈悲为怀,有八戒在身。我怎么可能吃过烤鸡呢。”
他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佛号,流出的口水滴下来,打湿了我头上的毛。
“你一定偷偷吃过对吧?”我歪着脖子,仰头问。
“咳咳。”小和尚尴尬的咳了两声,扭开了脑袋,脸颊飞上两朵红云,“今天天气不错哈。”
“是呐,我们出去玩吧?”我把烧鸡忘在脑后,抬起两只前爪挥舞着,“我们去抓鱼好不好。”
“好啊。”
“可是,出去玩会不会影响你念经啊?”
“无妨。念经是修禅,出门也是修禅。”
“外面也有经可念嘛?”
“经书虽然没有,不过有你啊。”
“我?”
“秀色可参,你也是禅。”小和尚笑着,伸手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
我羞红了脸,任由他将我抱起来放在肩上,拍拍屁股推门而出,留下满院子和尚目瞪口呆。
我拉着小和尚在山里疯跑了一天,回到寺庙时,天已黑了。
庙里已燃起佛灯,念经的和尚们大概已经睡了,只剩下一个没见过的老和尚,披着红黄相间的袈裟站在院子里。
“老和尚。”
小和尚恭敬的施了一礼,悄悄耸了耸肩。我连忙他肩上跳下来,紧紧抓着他的裤脚,将身子藏在他身后,只露出半个小脑袋张望着。
“回来啦?”老和尚笑着还了一礼,“你身后的那是?”
“是我朋友。”
“哦,朋友。我听其他弟子说,寺里最近有妖孽横行,扰人修行。想必就是你这位朋友吧?”
“心不动则人不动。诸位师兄无心修行,乃是自身定力不足,与她何干?”
“也有道理。”老和尚将自己的光头擦的更亮一些,招了招手,“你随我来,至于你那位朋友,还请稍候片刻。”
小和尚将我从裤腿上摘下来,揉着我的头,轻声问,“在这等我,好吗?”
“嗯。”我用力点着头,一溜烟跑到旁边的蒲团上。
小和尚对我眨着眼,做了个鬼脸,这才转身跟着老和尚的脚步,走到院子的另一头。
两个和尚轻声交谈着,只是他们的对话还是顺着晚风飘入我的耳朵里。
谁让我是一只幻狐呢?
“流儿,不该啊。”
“何事不该?”
“修行佛法,自当了生死,离贪爱,灭尽身智。你沾染凡俗因果,岂非不该?”
“敢问大师父,若臂上生疮,是当寻药医治,还是自断其臂?”
“自当是寻药医治。”
“那为何染了因果,不去想如何化解,只求斩断?这与生疮断臂有何区别?”
“若这疮无药可医,又当如何?”
“当真无药可医?”
“难啊。”老和尚长叹一声,摇头苦笑,“化解因果需要大智慧,须历经无数修行劫数,生死别离。我此生遍历佛法,终不得解。”
“昔有神农氏遍尝百草,方可救治百病。”小和尚昂起头,眉宇间流露出冲天的豪气,“若病无可医,我便造一味药;若佛法无有解,我便重写这佛法。”
老和尚倒吸了一口冷气,“流儿,你这可是毁佛之言啊!”
“弟子不敢。”
“我早知你所图非浅,却不曾想你竟有如此境界。”老和尚闭上眼,不住地捻着佛珠,忽然睁眼问道,“你可知那狐狸的来历?”
“弟子不知。”
“她是幻狐,乃百鬼怨气化形而成。”老和尚将手搭在小和尚的肩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身具大法,她与你亲近一天,怨气就会被你超度一分,最后只有形神俱灭一途。这份因果,你可愿承担,可否化解?”
“这……”
小和尚怔在那儿,鼻尖上的一点汗珠,在月色下闪着幽光。
“这就是劫啊。”
老和尚摇着头蹒跚而去。临行前,有意无意地向我这里看了一眼。
我安安静静地蹲在蒲团上,看着小和尚呆呆走来。
那张清秀的脸上笑容不再,两条眉毛拧在一处,嘴巴也抿成了一条线。
他半蹲着,伸手揉着我的头,只是眼睛却不再看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小和尚,你好像很烦恼诶?”
“因为我有问题,可却没有答案。”
“你和老和尚说的那些话,好难懂啊~”
“你都听到了?”
“是啊,听起来就像念经一样,让人头疼。形神俱灭是什么意思啊,好像是在说我诶。”
“听不懂也好,懂得多了,就有了烦恼。”
“所以你不开心,就是因为懂得太多吗?”
“也许。”他微微一怔,有些勉强地笑着,“也可能是因为,我懂的还不够多。”
那一晚过后,小和尚便躲在禅房里闭门不出,连斋饭也很少吃了。
我想悄悄溜进去找他,可是门上了锁,于是我从门缝里偷偷看他,用爪子咚咚地敲着门框。
“喂,小和尚,你无不无聊呀?来陪我玩吧,来陪我玩呀~”
他听不见,又或许只是听见了却不想理我,自顾自捧着经书在读。
“快看呀,小和尚,我在后山发现了一片枫林,我把最漂亮的叶子带回来啦~”
我叼着枫叶从门缝里塞进去,看着它孤独地旋飘落在地上。
“小和尚,你瘦了啊,是最近的斋饭不好吃吗?”
我有些担心地问着,但回答我的只有沉默。
“哈哈,我今天在大师父的茶里撒了一把沙子,他喝茶的时候还嚼了两下,好好笑哦。”
我想了一整天的恶作剧也没有逗笑他。
渐渐地,我也不再多话了。
我还是习惯每天来到这里,晒着太阳,听着屋子里呢喃的读经声,一睡一天。
时间溜的飞快,不知不觉,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这一天睡醒的时候,我的懒腰刚伸了一半,惊讶的发现一直紧闭的房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
我窜进去,屋子里还留着小和尚的味道,不过人已经不见了。
“小和尚,小和尚!”
我在屋子里到处乱跑,喊着他的名字。
“别喊啦,一会吵到其他师兄修行,又该被大师父责骂了。”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回过身子,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倚着门框,笑吟吟地看着我。
一月不见,小和尚已经瘦了两圈,脸颊微微凹陷,神色间也透着万分疲惫。
可他在笑着,一如初见之时。
我蹦跳着扑进小和尚怀里,他也伸手将我搂住。然后我张嘴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诶哟,口下留情啊!”小和尚疼的呲牙咧嘴,伸手给了我一脑瓜崩。
我松开嘴,团起爪子锤着他的胸口,“我以为你要走了。”
“我是要走了。”
我不再打他,从他怀里跳到地上,黯然问,“那你还回来干嘛。”
“只是来告别。”小和尚解下背后的包袱扬了扬,“另外,我买了烧鸡,很好吃的,要不要尝尝?”
“骗人,烧鸡一点都不好吃。”
我捧着烧鸡的翅膀啃着,不断有眼泪滴到上面,把它弄得又苦又咸。
“你这种吃法,怕是没有好吃的东西了。”小和尚无奈地摇头。
我将鸡骨头吐在地上,用爪子擦了擦眼睛,“为什么你一定要走?不能留下来么?”
“就算我今天不走,明天也会走的。”小和尚仰头看着天上的白云,淡淡地说,“我心中有困惑,我不想带着它活下去。”
“你要去哪?”
“西方。”
“西边?去那儿干嘛?”
“去找我要的答案。”
“一定能找到吗?”
“但愿如此,若成,是功德一件;若不成,便是黄沙埋骨。”
“你想要功德?”
“不,我只是不想,再有其他人像我这样困扰。”
我学着他的样子看天,撕下一只鸡腿嚼着,“虽然我听不懂,但总觉得你要去做一件很伟大的事。”
小和尚笑了,他忽然抱起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来到一处院墙下,将我轻轻放到上面。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趴在这儿。”
“那时候你不是在念经嘛?”
“没有,我其实在偷偷看你。”
“……”
“我期待着和你再次相遇,虽不知何时,但一定就在此地。”小和尚伸出一只手,握着我的爪子,“好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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