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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上旬,我接到尼克妈妈从柏林打来的电话。离圣诞节没几周了,老人家已开始准备给亲友的节日卡片和礼物。搬家后我们没给她发新的地址,她不清楚是否要寄到旧址。
当老太太提及到地址,我方才反应过来: 我和尼克的私人信件还挂靠在老房东里塔太太那里呢。搬家后几月被琐事缠身,我俩都没来得及仔细想过邮箱的问题。我承诺婆婆,尼克和我这两天就给她回复后,连连致歉地挂断了电话。
我和尼克很快去了镇上的邮局,想申请一个新邮箱地址。邮局棕色长卷发的姑娘在键盘上呯呯砰砰地查了一会儿,转过头笑笑告诉我们:“ 很抱歉,你们村已经好多年没有通邮了。也就是,没有办法在你们的房子设置邮箱。”
“啊? 您……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我惊得语无伦次。
“那请告诉我们,怎么才能收信件呢?” 尼克轻声地问道。
“你们可以买一个邮箱,装在离村庄不远的指定区域。” 她接下来的话虽有点不可思议,但貌似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山谷里的乡亲就陆续搬到了城市,只剩为数不多的几户村民。邮递员的活儿越来越少,导致最后邮局干脆断了邮,改为在离村庄约三公里外的地方,定点把余下村民的邮箱安置在了一起。而且,这些邮箱只能投递信件,包裹等大件仍需要拿邮单去邮局认领。
付完新邮箱的款后,尼克抱着那个沉沉的铁盒子和我回到车上,准备按邮局姑娘打印出来的地址去看看安装邮箱的地点。
“尼克,这地方比中国改革开放以前还落后呀?” 我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感叹道。不通邮路,没有公交的状态不应该是中古时候的事情吗?
“我倒觉得这样挺科学! 你想啊,把那些小村庄的邮箱集中在主干路上,送邮件就不需要雇很多人,又方便又集中,还能保证投递准确。” 尼克把地址输进导航,随后发动了汽车,接着说:“亲爱的,目前全球很多地方都有农村转城市化的问题,邮局这么做应该也是别无他法。”
我朝他吐吐舌头。德国人的思维方式还真是独特,啥事儿都要牵扯上大局,还要加上效率和精准度。不过尼克所说的问题确实不止这儿有,在中国南方(据我以前支教的一些经历),很多农村的小学因为学生不足和师资不够最后也会合并成一个大一些的学校。看来“农村城市化”,是全球都面临的问题。
导航把我们带到溪流汇入大西洋的一个路口。旁边有一条小径沿着溪流一路蜿蜒至我们村庄的山谷方向。
“ 那就是家门口那条E9徒步线?” 我指着小径问尼克。
“ 嗯。这是从山谷的另一个方向看它。” 他点点头。
小径和公路交汇处的小矮坡边,有一小块刷成白色的石墙,上面钉着两列尺寸统一的邮局专属邮箱。一列两个,一列三个。我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放置邮箱的位置。
"尼克,这是马里奥家的邮箱吗?" 我指着我们选中的空余位置底部的邮箱问。
"确实是的。这么说,山谷里现在加上我们应该是有六户人家了。 " 尼克看了我指的姓名牌点点头,再转过身看了看不远处的大海。
从邮箱到大海,不超过两百米,深蓝色的海面正卷出层层白浪。莫邪菊绿茵茵的地毯一直延伸到海崖边,早开的三叶草小黄花点缀其中。胶蔷树丛顶端也开始泛出点点新绿来,彼时正随着温柔的海风摇曳。
石墙对面有一大张巨型广告牌,印着一幅年代久远的黑白摄影。照片里几位渔夫背靠海港站成一排,粗糙的手掌里捧着满满的鹅颈藤壶(藤壶类生物,有“来自地狱的海鲜”之称),布满风雨纹路的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照片空白还有一排英葡双语的官方广告词:欢迎来到萨格里什。
“哦,尼克,这里太美了。” 我背靠在石墙,被眼前的风景深深吸引,“干脆你把我也钉在石墙上吧。”
尼克转身看着我,似乎是认真想了我说的话,末了说:“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只不过我会心疼我的太太,晚上她大概会被海风卷跑,所以我拒绝这个提议。” 我被他认真开玩笑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
邮箱装好之后,我们立刻给柏林的婆婆发了新地址。同时,也发给了我们亚欧两地的朋友们。我主动向尼克请缨:每隔一天徒步去检查海边邮箱的邮件。
山谷里通到外界的路无非只有两条:一条是从谷底盘山而上的村级水泥公路(村民外出开车最常用的一条路);另一条是沿溪三公里到海边的跨欧九号徒步线(英称E9, European long distance path,以下简称E9线),也是去到我们海边邮箱最捷径的一条路。
E9线西起葡萄牙圣维森特角,沿大西洋岸一路绵延经西、法、荷、德等多国至东欧爱沙尼亚的小镇纳尔瓦约苏。整条徒步线全程约5000公里,一些徒步爱好者常常会分年段、分国家的逐步徒完。
“尼克,你走过E9线吗?” 一天我翻着海岸的旅游杂志,好奇地问他。
“十年前,我就走完了葡萄牙境内的那部分,那时还不是很正规的欧盟标准路线。到圣文森特角附近,我有已经走完整条线的错觉。”尼克沉思了一会儿,语气平缓地告诉我。
“为什么这么说?” 我有些不大明白。
“很多人花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来徒步这条线,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理由。只是当我从葡萄牙北部一路徒到了圣维森特角,发现这里就是我想象的天堂,所以就此打住了。” 尼克说得像是轻轻松松。
“所以你选在这儿建了房子。” 我起身掀起落地窗帘。
“谁说不是呢。” 尼克的手从我身后环了过来,他搂住我一起静默地看向了窗外的小径。
海岸的雨季,天空并非淅淅沥沥停不下来,倒有点像亚热带的阵雨。乌云一过来就下一会儿,之后天被洗得一片碧蓝。暖阳自天空泄下,海岸的植苏醒得绿意盎然。
间隔的雨水也足够让这条"闻名"的跨欧线泥泞不堪。整个雨季,我都穿着雨鞋带着雨衣,走近三公里的泥路去海边的邮箱,看看里面有没有来自外界的信息。
账单之外的每一张明信片、每一封手写信和贺卡,我和尼克都会满怀深情地朗读出来。这是我们和外界建立的联系之一。
近乎五个月的离群索居之后,我决定以这条徒步线中极小的一部分,作为了解海岸的一个切入口。我想把尼克口里的“天堂”,描出一个立体的模样来。
雨季的一个晴天朗日,我独自走在这条已经熟悉无比的小径,拿手撩过路边一片橄榄绿枝。阳光撒在我的手上,也撒在那些油亮的叶子上。小径的橄榄和软橡木一改夏季灰头土面的形象,被充足的雨水清洗得每片树叶都干干净净,在午后的暖阳里神清气爽地摇曳着。
因为是雨季,此时正是一年当中背包客最少的季节。
彼时,山谷中间的平地里,马里奥大叔家的牛群正悠闲地吃着嫩草。年底下了不少小牛犊,小小的它们围作一堆,随着阵阵牛铃蹦跳着在田野里撒欢。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八十年代末崔健的一首歌。我在小径上大声地哼唱了起来: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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