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出租屋卧室的门,妈妈已经走了,我的东西她都帮我归置整齐,浅粉色窗帘拉的很开,不像我独居时老爱合拢。我房间的样子在她来过之后有所改变,原来紧挨飘窗的床被移开了,我用泡沫地垫拼凑的休闲区添了一层软垫,蓝色的简易衣柜挪到了另一面墙边,飘窗台上排着粉色的组合收纳箱,我的小物件稀稀拉拉的躺在里面。妈妈拿着扫帚扫出床下的灰尘,我端着一摞书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以前的这间房,合上窗帘白昼透进来是柔和的暖光,我总是抱着双腿坐在地垫上盯着电脑里的视频,笔记本翻开着笔夹在中间,那一摞书在飘窗码着,我突然想起什么知识点就顺手翻出来对照。夜晚拉开一半窗帘,月光混着路灯映在地垫上,小区里零零落落的人声掉进耳朵,我周而复始的孤独在被子里睡去。
妈妈和爸爸吵架,赌气到我这里来住两天。我单独给爸爸打电话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劝不好,他似乎对妈妈很失望,似乎几十年累积的不满快要收拾不住,他在电话里数落妈妈的坏脾气,她吵架的时候口不择言,恶语伤人。她不温柔不善解人意,她对他的付出永不满足。爸爸说他的心死了,苦累一辈子没有个温柔乡。我不断的替妈妈解释,把我眼里的好妈妈说给他听,她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她操持着家里的一切琐碎,无论如何都是全心全意为着一个家的。爸爸并不为我的话所动,他低声长叹,嘴里的烟头在黑暗里红的发烫。
以往我们围坐在火炉旁,我挤在火苗最旺的那一角嬉皮笑脸地盘问他们的往事,妈妈话最多,也是她告诉我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常常结伴在山坡上放牛,妈妈从小性格张扬,总是捉弄爸爸,爸爸是家里的独子,婆婆爷爷都很宠他,家里木箱里面存着很多小人书和零食,妈妈很多时候掀开盖在零食上的小人书偷偷吃爸爸的糖。妈妈的父母重男轻女,她从小就像一个童工一样背负着沉重的劳作,在自己的家也要担惊受怕,处处小心。
我问他们有没有想到过这辈子会成为夫妻,妈妈说那时候懵懵懂懂就在父母的安排下成就了一个名义,他们都不懂结婚意味着什么,妈妈当时只觉得别家闺女都在和人相亲了,相亲以后就去另外一个家生活,她觉得那是件好事,至少可以不用留在自己家天天完成那么多劳动。妈妈还说外公外婆也指着她早点嫁了,家里少一口人吃饭,省一口粮食。爸爸偶尔插嘴,调侃妈妈小时候挨打躲到自己家来,外公脾气暴躁追着教训妈妈,妈妈哭喊着跑,跑不远就只能到处躲。我听妈妈云淡风轻的讲出她自己的童年时,她说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
我问妈妈爸爸有没有写过情书给她,她一下神气起来,似乎要昭告一件骄傲的事,她说有那么一天爸爸放完牛从她身边路过突然往她手心塞了一张纸条,她急忙揣进口袋怕被人看见,怕传到外公的耳里会被责备成不自重,妈妈说那个年代男女最是有别,情窦初开时像含羞草,经不住一个眼神。我追问信里写了什么,她说记不得了,但她回忆那个场景时,我竟会看到她少女怀春的模样。
到达我出租屋的那晚,我和妈妈盘腿坐在地垫上,我开始劝她不要再赌气,她被我打开话匣子,重新对我讲了一遍当晚他们吵架的经过,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他们争执不休的画面,和以往我目睹的情形别无二致。妈妈委屈万分的数落像经堂前的木鱼声,缓慢沉闷的敲在我的心上,我低着头,指甲陷进手心的肉里,用一点点痛感,躲避心里的窒息。
爸爸打来电话,他并不知道妈妈逃到我这里。他心里也难受,想让长大的我陪,我可以理解他,我是爸爸的小棉袄。他又开始点燃烟,一缕灰暗的空气从他的鼻腔里涌出来,我看见他因为操劳变得粗糙的手,和烈日灼黑的脸在烟雾后变得模糊不堪,我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时间毫不留情的摧毁,他叹着气说一生徒劳时,我心里的海开始结冰。
我们的对话被妈妈听到了,她靠着床沿沉默着,但我听得见她心底的世界在垮塌,她听到爸爸对她长久的厌恶,对她所作所为的责怪,对她一心付出的否定。她成了他眼里的罪人,成了他后半生的噩梦。他用最冷漠的话回击了她在争吵中口不择言的伤害,终于彼此打成平手,终于两败俱伤。
妈妈终于哭了出来,她向来比我隐忍,泪流进心里也不似我一般歇斯底里。她说她失望透顶,一个女人最骄傲的一切她都奢求不到。她怪自己为什么要守着无数个夜晚等他回家,为什么等不到他的电话就心神不宁,为什么总要听到喇叭声进了院儿心才落地,为什么要忍受他丢三落四的坏习惯,为什么屋里屋外事无巨细都装在心里,为什么他从来不哄哄她抱抱她说几句情话,为什么她需要忍受别的女人的存在。我的背突然僵住,缓慢抬起头,心快要被抽干。她哭的很厉害,像个受伤的女孩,我递给她纸巾,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们的爱情呢?我不信!
我的爸爸怎么会这样,他那么爱我们,他那么辛苦,他脾气那么好,一定是我听错了!他在妈妈车祸卧床时照顾了她半年之久,他在我屡屡失败时总是鼓励我别灰心,他舍不得吃穿却对家人慷慨大方,他待人接物宽厚和气,他起早贪黑挣钱养家,他连去酒席上发的糖果都要给我拿回来,他怎么会这样!难道我在家时看到的一切和睦都是假象?
妈妈和盘托出一切,那个女人的名字,家住在哪里,他们怎么认识,她怎样逮个正着,她怎样哭闹。她捧着一颗碎掉的心躺在床上听到爸爸亲口承认,她说爸爸给了她一个愧疚的拥抱,他从来都不会这么温柔的哄她,她的心被击得粉碎。我的泪啪嗒一声掉在地垫上,一把刀子划过心口,疼的快要死去。
怎么了呢?他们的爱情呢?含羞草死掉了,早就死掉了,什么时候死掉了?
我抱着双腿坐在变了样子的出租屋里,妈妈拉开的窗帘放进白昼惨白的光,我在晃眼的光里无处遁形。爸爸在前一晚打电话给妈妈,妈妈没接。他示弱了,我接着电话,听着他缓慢疲惫的声音,他说闹够了就回来,如果实在憋屈,随妈妈去找工作也好,或者待在我这里散几天心。他应该又在抽烟,好像烟味从电话里呛到了我的喉咙。
窗台的玻璃上有条旧痕,我盯着窗户望向爬满夜色的天空,那条痕迹不会消失了,我心里的海裂开了,声响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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