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熔炉

作者: 路人甲_d65e | 来源:发表于2018-07-16 12:16 被阅读28次

    第一章 二当家的抉择

   2017年秋天,本是收获的季节,裴继承却没有一丝的喜悦。上班12年,岗位并没有什么大动。因为大学时学的是热能工程,刚上班,在新的岗位上,自己的大学知识能有用武之地,竟然有一种强烈的成就感。然而,时光荏苒,12年后的他,已近不惑之年,在人生的田园里,还没有收获到丰硕的果实。

  走在机组的安全道上,他的步履渐渐的沉重起来,明显是年龄变大的缘故。今天是国庆长假前的最后一天,他计划和他的同事付祉去现场走一圈,检查检查设备,以保证节日期间不出故障。这样的工作简单的有些乏味,有一段时间他想不通平钢为什么要招大学学来做,而更为严重的是甚至研究生也招来干,他们将这种岗位叫维检员。后来随着娶妻生子,为了生计,他也不得不接受这种任人摆布的情况。

  今天点检的具体内容是炉辊,包括冷却水和润滑油,他和同伴需要一个一个的检查油窗液位,检查冷却水的流动情况,如果断流,则需要敲打或疏通。工作简单,但工作重复,量也很大。

  检查完一圈,他和同伴都已经满身是汗了。中秋时节,室外已经有一些寒意,套在工作服下面的背心已经湿透,紧紧的贴在皮肤上,里面的汗水与外面的凉风同时作用,让裴继承有点腹痛的感觉,他加快了脚步,回办公楼上卫生间。

  完事以后,他回到座位上,本周他值日,他将垃圾袋整理整理,提着去垃圾桶人掉,回来的时候经过食堂,他是第一次这么早来到食堂的,看到人不多就喊几位同时提早过来吃饭。

  食堂是国企的缩影。改革开放近40年,在东北的平钢,居然没有丝毫与时俱进的痕迹,就好像一阵季风,从南向北,一路春暖花开,唯独绕过了平钢。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我行我素。食堂里每天都一样的炒干豆腐,木须肉,烩茄子,裴继承吃了10年。那干豆腐可以称得上食堂的招牌,无论四季都有;烩茄子则像不成形的粪便,不但不好吃,看着都没有食欲;如果你第一次上平钢食堂,木须肉里的鸡蛋绝对颠覆你对鸡蛋的概念,那是一种带着油烟味,很大块的奇怪食物,一般不会做菜的人也炒不出这种效果。

  转眼间到了国庆节,照例有白班人员要值班,以前班里9个人,像国庆节这样的假期每人值一天班就足够了,逐渐的人员越减越少,一个班组只剩下7个人了。今年的国庆假期与中秋重叠,一共八天假,再加上商明要回东江老家探亲,6人值8天班就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身为组里的工程师,裴继承毫不犹豫地选择值两天班,这时他想到还差一天的空缺,于是他拨通了正在休假的点检长曹理的电话:“曹师傅,国庆节值班,商明回老家,差两天没人值,我选了2号和4号,你选哪天?”那边老曹说“就选5号和6号吧。”放下电话,裴继承觉得自己这个电话打的有些欠妥,一是在职务上,他是老曹的副手,而是老曹最近身体不好,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自作主张,以自己甘愿奉献的态度来要求老曹。

  这件事虽然很小,但影响了裴继承好长时间。一直以来,他认为要想管人,就要有一定的决断能力,哪怕有时的决断不见得明智。然而,作为副手,有时候“度”的把握,的确是个技术活。

  第二章:午夜惊魂

  听这个名字,以为是恐怖故事呢。

  嘘!请淡定,先听我讲。

  叮铃铃,叮铃铃,几声清脆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午夜的寂静,也打破了裴继承的清梦。迷蒙中,他走向手机,一把抄起来,轻轻地问:“喂?”

  其实他已经看到显示的号码是机组巡检工张家力的,心里先紧了一下。他已经记不清楚是第多少次半夜接到单位的电话了,从一开始的雄心壮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自我勉励,到如今近不惑之年的无奈应付,身体上却始终如一的反应,头皮发麻,精神上则高度紧张。

  此时电话那头传来张家力的声音:“老裴,生产反映加热2气体压力8.5,再低就灭区了,我通知你一下。要是具体细节,你再问下生产吧!”

  张家力是新来的巡检工,对现场还不熟悉。通过落实,是现场的煤气压力异常,按照分工,应由能源介质专业来负责。于是他告诉张家力,让他找能介的工程师。

  放下电话,裴继承陷入了沉思,能介的老叶上次处理的故障的时候,曾经恳求他如果他不在现场,我可以敲打那个减压阀,然后就能使煤气压力正常了,被裴继承委婉的拒绝了。

  今晚,裴继承又坚定地告诉生产找能介处理,他自己忽然开始动摇--为什么他变得如此斤斤计较,本来很简单,巡检工也能做的事。

  十多年了,这是他在平钢学的处世哲学之一--不去揽不该揽的责任,不去干不属于自己的活。

  第三章男怕入错行

  辽东半岛真正的冬天到了。平钢薄板厂的一线职工个个缩着脑袋,行色匆匆。因为前些年本厂的一起安全事故,棉大衣正式退出了员工穿着的历史舞台。

  那是2014年前后,一位现场操作人员在处理现场转向辊表面异物时,棉大衣的一角被带入运转的辊子,人当场就被挤死了。事后做事故分析处理得出新规,禁止现场作业时穿棉大衣,便成为厂里的安全规程之一。刚开始,这个仅仅是不让干活时穿大衣,后来因为无法确定穿大衣的工人是经过机组还是在机组干活,索性就不让工人穿大衣进现场了。

  其实这样真的不好受。原来是现场冷,屋里暖和,大家都是外面大衣,里面秋装,在现场走穿大衣,干活脱掉,回屋里也是脱掉大衣办公。这回好了,大家不得不把棉衣套到工装底下,这就意味着不能穿毛衣了,在屋里这么穿热,脱了又冷,再换毛衣则显得费劲。下午没有事的时候,裴继承也去走廊里透气。

  来到走廊,几个烟民已在哪儿待了一会儿了。紧张而又乏味的生活,让裴继承也有了抽一支的冲动。

  “给我也来一支。”继承对付祉说。付祉笑了笑,递给他一支。他知道继承是玩烟,但也表示理解--烟的确是解忧的良药。

  其实办公室走廊的楼梯口是楼里默认的吸烟点,窗台上有时会摆个罐头瓶,有时则是一个铁盒子,总之都是烟灰缸的作用。在这里,烟民们吞云吐雾,非烟民则也在这里侃天说地,总之,每个人都能在这里得到短暂的释放和减压。

  不知道谁突然说起车间的一个通知:“12月离岗居家申请开始,满55周岁男职工,女干部50周岁,女工人45周岁可以办理。”

  “现在我们车间哪还有女工人啊,也不能有办居家的了。”付祉说。

  “是啊,现场干活的点检,都是大学生,干部编制,50周岁才能退呢。”裴继承说。

  “大楼里有,但人家舍不得走呢。”宋垚说。

  的确是这样,现在的薄板厂,工人管着干部,干部干着体力活,想居家的走不了,够条件居家的却不愿意走。

  掐指算算,和继承同届的已经有很多走上了管理层。包括父亲是纪委书记的黄清。

  说起来继承和黄清的关系还是比较微妙。2005年大学毕业,裴继承签约平钢,开始了他的职业生涯。2001年他们这批人入学的时候,适逢大学扩招,毕业就业也成了就业形势比较严峻的一拨人之一。然而,平钢作为老牌国企,社会责任感果然“极高”,光薄板厂就招聘新生56人。

   56人,多像我国56个民族啊。可是平钢偏居一隅,这56个人,一多半是鞍山本地人,这其中也包括像黄清这种在名校学成归来的才子。其实,刚开始,裴继承是不太理解黄清为什么非要回东北平山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以他的学历和才能完全可以到一线城市做一位白领或科技人才,无论是工作环境还是发展空间都不够理想啊。

  后来才发现他操心有点多余,反倒是对自己职业规划有点考虑不周了。

  按照集团公司的规划,新毕业大学生经过一系列包括规章制度,安全和企业文化的培训,然后到各厂矿参观,最后在到各自归属的厂矿再培训。

  薄板厂走廊的楼梯口,主管人事的鲁蔷正在询问继承一些问题。其实,在同批招聘的新员工里面,只有两个是学热能工程专业的,鲁蔷并不了解这个专业具体是干吗的,于是就找来裴继承了解一下。

  “你大学学的热能工程?”

  “嗯,是的,鲁姐。”

  “侧重工艺还是设备?”

  这个问题把裴继承问住了,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人问他这个,尤其是在钢厂,他心想,关于钢板的生产工艺他在大学几乎没有了解过,倒是《工业炉》开过课,只是自己没有选修。

  “应该是侧重设备吧。”裴继承有些迟疑的说。

  “那好吧。”鲁蔷倒是一点也没有犹豫。

  第二天,裴继承就分到镀锌机组的设备车间,而另外一个学热能工程的“战友”,则成为一名生产技术协理。

  作为生产厂,薄板厂有两个队伍,生产和设备。生产口的包括现场的操作人员,技术协理、作业区管理人员和生产技术室、产品研发室管理者。设备的则包括巡检工、点检员和作业管理层以及设备管理室管理者。生产口的人员结构是哑铃形,底层人多,中间人少,上层管理者较多。设备口则呈金字塔形,底下巡检工和点检员大约占设备人员的70%以上,狭窄的上升通道让裴继承他们苦不堪言,其实如果没有和生产口的大学生顺理成章的晋升形成对比,他们也许还不会如此不满。

  第四章弃工从文

  真正让裴继承厌倦自己工作的,是那一场令人不堪回首的年修。

  设备维护的重要部分就是维修。按照薄板厂的设备检修制度,冶金设备引进日本的点检定修制度,也就是通过日常的检查,结合一些相应的设备资料,定期再对设备进行维修,每两年大机组都有一次年修,主要针对一些大型的,结构复杂的设备进行检查、维修和局部更新。

  去年10月份左右,薄板厂改革,将原来的四条分生产线,改为四个分厂,原来的各分线生产、设备、运转3个车间统一归分厂管理。各个分厂,增设分厂厂长和副厂长两名。消息传出,舆论哗然,人力资源优化的具体操作竟然是基层减工人,上层增干部。可怜的东北大地的老百姓,习惯了逆来顺受,这一次,也同样默默的忍受了。

  黄清是增加的8个干部之一,80后,副处级。

  自从实习之后,黄清在薄板厂,历任见习点检员、点检长、车间副主任、科室副主任、车间书记、车间主任,来到四分厂之前,已经当了3年正科了。11年6级,也算是稳扎稳打。

  时也命也。黄清甫任分厂厂长。就发生了一起大事。机组的薄板生产突然出现了严重的硌印缺陷,已经不能继续生产。黄清带领分厂各部门的管理人员,制定排查硌印缺陷的来源及处理方案。

  检查炉辊、加热管、炉墙,在经过一系列排除之后,确定需要更换的炉辊、加热管,这两项的工作量还可以,更换数以千平的炉墙板,看来只有列入年修工程了。

  工程被一家做热电工程的公司中标了。看到裴继承的炉子,再计算工程量1000多平护板更换,12天工期,这家公司立刻就有了撤退的想法。然而合同非儿戏,硬着头皮干了3天,才干了1/10不到,小学数学大家都会,这回薄板厂的领导干部傻眼了,不能听任他们胡来,这么干,自己的乌纱帽要不保了。

  薄板厂向公司求救,要求给热电公司增派帮手。公司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便找来建设公司炉窑队火速驰援。这是一支专业的队伍,这个机组的安装就是他们干的。然而,就算轻车熟路,迫于工期,施工质量也令人堪忧。

  新官上任,适逢大事。黄清在会议室里指挥若定,“工期紧,明天计划5点开始干活,你们5点到,早点为施工队办理安全手续,”没有商量,没有客气,黄清的口气透着冰冷。裴继承的领导张伟,也是个新来的副主任,还要“前途”,默默的接受了任务。

  副主任都不吱声,裴继承也有气不敢出。5点钟,正是人的深度睡眠时间,这个时候让人起床,上班,无疑是在透支生命。

  凌晨4点半,裴继承被事先定好的闹钟吵醒,领导要5点到,4点半务必得起床,路上还需要20多分钟呢。起床半天,继承的头依然是胀胀的,感觉血液充斥在大脑里,他顿时联想起那些因为熬夜猝死的案例,心里更加紧张了。

  穿衣,洗脸,迎着东北初冬的寒风,继承走上那条熟悉的上班路。此时,公交车还没有上班,继承只好选择开车去,也就意味着今天儿子要蹭邻居的车上学,对这种选择,他无可奈何。

  到了单位,继承缺没有看到施工单位,现场像平常的早晨一样安静,空无一人。难道他要给空气办理安全手续,真实开玩笑,继承气的无语。

  来到控制室,他居然看到黄清已经在那里了。不知道是早来还是压根昨天根本没有走,他此时没有戴眼镜,看到继承来了,他努力的睁着眼睛仔细打量,眼神看起来十分恐怖。可怜的人呐,继承这一刻居然有点同情他—因为出身,他不用在底层长期打拼,但如果按照设定的职场轨迹向上,也不能在个人知识上毫无积累。发表论文,编写讲义,甚至多次看到他加班学习质量管理的知识,在上班的人头几年,能撒下心思学习本专业以外的知识,这是裴继承不得不佩服的方面。的确,这个人,不是人们眼中的普通“官二代”,他有极好的学历,孔武的外表,更重要的是,还很努力。

  虽然如此,他此时也不能压抑不满的情绪,在他看来,面前这个人,为了自己的前途,不惜要求别人牺牲休息时间,而这种牺牲,现在看来,没有一点用处。当然,他不敢随意发作,此时的黄清,已不是当年那个黄清了,从最近的几次相遇,已经让继承感觉到他那种居高临下。

  年修继续进行。因为工期的关系,加上薄板厂的各级领导“上升诉求”极其强烈,工期和质量这对工程常见的矛盾愈加凸显。道理很简单,施工队伍对工程的难度和工作量估计不足,而后来的队伍虽然专业,但仓促上阵,也弄的手忙脚乱。一时间,三支队伍同时工作,作业人员参差不齐,有的是“崭新”的临时工。

  施工质量可想而知。

  于是,薄板厂上上下下又开始抓质量,一旦施工质量不好,留下质量隐患,一旦恢复生产,必将遗患无穷,还不如提前搞一搞过程控制和质量检查,防患于未然。

  怎么检查,如何控制?

  上面领导已经定好了:24小时施工,薄板厂24小时检查。施工队按照开会指定的时间节点作业,完成以后,找薄板厂的点检员检查,点检员和几位副主任排班,每人两天一个24小时班。

  检查时,点检员从炉底或者炉顶进到加热炉内,抓着冰冷的脚手架,爬上一条条又窄又晃的跳板,脚下则是6-20余米的高空,然后去检查施工作业的质量情况。为了有理有据,他们还必须用手机拍下缺陷的具体照片。有时候,两个作业面之间的跳板太少,他们只好抓住炉子里的加热管。

  疲惫与危险将裴继承折磨得身心俱疲。回想起自己念了四年的大学,竟然来到这种地方干这种既危险又没有不受尊敬的行业,他真想躲到一个角落里大哭一场。

  可是现在不允许他这样。

  毕竟这份工作还算稳定,每月的收入也足够在这座三线城市养活一个三口之家,如果现在不干了,他拿什么养活这一家人。哪怕是不干工程师,也要少拿五六百块钱,于名于利,都不能随意舍弃,毕竟,他现在还爬的动。

  他要坚持,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不干这个,干什么?

  晚上上夜班的时候,倒班的巡检工张翰从机组经过,这会儿恰好是质量检查的“空窗期”,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来。

  张翰一边聊天,一边不时地翻看手机,听说,张翰最近开始写网文了。“写网文呢?”,继承好奇地问。

  “嗯那,闲着没事就写呗,万一有人打赏呢”,张翰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其实他比继承还大两岁,平时吊儿郎当的,看起来总也没心事,面相也像个小孩似的。

  “打赏”,多时髦的一个词啊。继承没想到张翰这副样子也写文章,更有意思的是写文章还能通过“打赏”获得收入,继承觉得自己有点落伍了。

  是啊,没事就写呗,这半句倒是提醒了继承。曾几何时,继承也是满腹经纶,而且继承的学历也不错,在同届的入厂大学生里,他的母校恐怕只逊色于黄清,更不要说眼前这个没有任何学历的“二流子”了。出于礼貌,继承要求“拜读”一下张翰的“佳作”,张翰也没有推辞。

  果然不出继承所料,张翰的文笔真的不敢恭维。所述内容,无非是他家里的生活琐事,鸡毛蒜皮的统统都写进去。词藻也都是大白话,什么“能不能行了”,“啥玩意”,等等,乏善可陈。

  这样的内容自然不能引人入胜,很快继承就礼貌地将手机还给张翰,还附上一句,“写得挺好,挺能白话啊”。

  从那一刻起,继承就下决心利用业余时间,阅读、写作,在网络上撰文,向报纸、期刊发稿,十九大征文的时候,他给《平钢日报》了一篇《江城子》,还获得了二等奖。这次获奖极大得鼓舞了裴继承,他暗暗地下功夫读书、写作……

  第五章将相有种

  一点顶白色安全帽,头顶部分已经磕碰得伤痕累累,边上有些黑色污点,是前两天甩一支旧记号笔不小心溅上去的。一身深蓝色的劳动服,稍微有点油污,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右边上衣口袋里是手机,饭卡和一些零钱,口袋的扣子紧扣,以免弯腰时手机滑落。左边口袋里是一支优盘和一张记事的纸。在左边的上臂也有一个口袋,装着螺丝刀和记号笔,这都是他平时工作必备的东西。一双劳保鞋,刚换不久,前面那双皮子有点破碎了,他及时换了。

  换在5年前,他也许不会这么勤快的换干净衣服,因为那时的裴继承认为,在单位穿的脏点、破点怕什么,不是更能全身心的投入工作吗?他还记得刚上班时,他的车间主任因为他的劳动服太干净判断他一定没有下现场干活。

  完全是荒谬的逻辑,难道干不干活是通过衣服的洁净程度来判断吗?

   2012年的时候,裴继承的大学同学田刚忽然来到平山。他们大学在南楚省,毕业以后,他的同学大都留在南方,除去在本省的田勉聚过2、3次,田刚算是第二位毕业7年见过的同学了。

  田刚来的时候,裴继承还没有车,田刚从厂区大门走了1公里多,两位老同学多年没见,免不了一通寒暄。很少有家属和厂外的朋友见到他上班的样子,此时的继承,穿着一身满是油污、灰土的劳动服,一脸憔悴的样子,田刚忍不住玩笑说:“你穿得像个乞丐。”虽然是一句玩笑话,可敏感的继承却不能释怀,自己在大学同学面前显示出的窘相,甚至让他影响了后来10年同学会的决定--因为不自信,10年同学聚会,他没回学校去。

  说实话,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的确不是什么好事,衣着华贵固然不值得提倡,但不整洁却是对对自信心的否定。后来每次情绪低落的时候,他总是先换一身干净衣服,整理整理办公桌,心情就会慢慢缓和了。

  这一身劳动服,他穿了12年。起初是蓝色的牛仔服,后来换成米白色的劳动服,自2007年后换成了蓝色。据说,因为工作的特殊性,医生的“工作服”做成白色,以便及时发现脏污,避免病菌传染。而工人的工作服做成蓝色,则恰恰和这个原因相反,就是特意做的耐脏一点。

  刚刚上班的时候,继承还对这一身“行头”颇不适应。夏天,当别人都一身清凉的短衣短袖,自己却要穿着冒着30多度的高温,一身长衣长裤,在加上双捂脚的劳保鞋,弄的浑身上下不舒服。可是现在,他却一穿就是12年,只要厂内,不管是现场还是路上,他都是安全帽习惯性得一扣,这种适应,让裴继承自己都感觉到恐惧。

  是啊,多年前的一个春节,家里的一个亲戚听说他在平钢工作,羡慕地说:“当工人好啊,比当农民强多了。”当时他还为“工人”这个词而感到不舒服,现在想来,自己的农家出身,干上一份稳定收入的“工人”职业,也算是很大的进步了。每每想到这一点,裴继承就感觉宽慰了许多。

  至于黄清,这种从小就在“干部”家庭里熏陶的人才,无论是先天的基因还是后天的影响,都将他的人生轨迹推向“政坛”,而裴继承的轨迹则倾向于从“务农”到“产业工人”,也就是小时候父亲常说的“吃商品粮”。也许这两个人也会有交集,但只不过是短暂的相交,那个点是黄清的起点,却是裴继承的终点。

  第六章回不去的故乡

  上班12年来,这是裴继承在家过年时间最长的一次。远隔千里,加深了人的故乡情结,但也同时产生了某种陌生感。

  这个曾经寂静的渭北乡村,如今也路网发达,高楼林立。就在去年,这里撤县改区,正式成为大西京市区的一部分。

  人岁数大了,就喜欢怀旧。每次带媳妇经过村南边的破地沟时,他总爱唠叨:“小时我们家这边,也是青山绿水啊,记得当年这条水沟很深,里面还有泥鳅和鱼。现在只剩下一些杂草和垃圾了。

  大西京,这个曾经的千年古城,世界中心,如今却很难留得住自己本省的人才。论高校数量和质量,也在全国数一数二。可是归根结底,干旱缺水的环境,让人才望而却步。

  然而,他还是回来了,在这个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里,携妻带子回到他的家乡。

  依然乘坐卧铺火车,从数千里外的东北大地到秦岭北麓,跨越千里冰封,回到波光潋滟的渭水之滨,这个过程如同一场时空穿越,让人唏嘘不已。火车到站,提着沉重的行李,穿过显得老旧的老站坡道,走出出站口,远远地望见哥哥站站外围栏的左边,旁边还有嫂子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他激动地远远的挥挥手,两兄弟的身高在这座城市也算是中等偏上的,此时派上了用场。

  只有看见亲人的那一刹那,他才流利的说出那浓重而纯正的乡音,真如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停车场需要穿过德克士店内的楼梯,也许这是条捷径,便没有无障碍通道,继承再次提起箱子下楼,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只拿了一个箱子,哥哥嫂子分别为他和妻子分担了一些。

  放好行李,坐上哥哥的国产MPV,儿子和哥哥的小儿子此时显得有些生分,彼此有些拘谨。此时妻子拿起电话,及时向远在东北的岳母报了平安。这边,则是哥哥向爸爸通报,“接着继承了,马上到家。”

  一路走,哥哥裴诚向他介绍沿途的高楼大厦厦和桥梁道路,告诉他西京每天都在变化,几个月不来,道路都认不出来了。眼前这条马路,已经直通他的家乡所在的区,以后进城就更方便了。继承听得很热闹,可是他却没有哥哥的感同身受。4年南楚省的求学生涯,13年平钢的“工人”岁月,一年不到一次的路过西京城的经历,实在难以让继承和这座城市扯上什么关系。真正的故乡,在前方那个刚刚撤乡建区的昭慧。

  是的,此时在昭慧农村的父母,正翘首企盼呢。看着路两边布满灰土的树木,虽然有些绿意,但也掩盖不了这座城市自然环境的差强人意。汽车拐上一条老街,这里是继承小时候比较熟悉的国道,以前每逢农历“三”,“九”有集市,曾经是我们改善生活的日子。因为逢集的日子,长辈们总是带着他们去赶集,吃小吃,买新衣,还有看看那种人山人海的情景。

  此时的集市路段,马路中间被挖开一段,工程车来来往往,尘土飞扬,让人苦不堪言。

  继承此时才意识到,之所以来到这条老街,是因为妻子说她馋凉皮了,哥哥于是拐到这里,带他们走进一家还算地道的小吃店。

  说实话,继承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地道的秦都人了。就像现在,他一点也不思念凉皮的味道,长期在外,他已经不习惯那飘满红辣椒油和在冬天零度左右的时候,没有暖气的屋子里的冰凉食物了。

  凉皮端上来的时候,妻子示意让我帮他向服务员要点糖,当我把这个要求提给服务员的时候,服务员显然被这种前所未有的要求惊到了,“味道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要放糖?”惊讶之余,还是给继承拿来一盒有点大块的白糖。

  在这个服务员看来,这位顾客一定是位外星人--在继承小时候,甚至被人告知,糖和辣椒在一起会产生剧毒,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种说法,但从这个现象来分析,秦都至少现在还没有这种调味组合。

  车子从310国道拐上一条只够一辆车通过的乡间小路,两边是渭北平原广袤的沃野,此时立春的时令刚过,麦苗已有一点点返青的迹象,深绿的颜色逐渐变成嫩绿。

  然后就是大约两周老家的生活。一切还是那么熟悉,红漆的大门,黑色的门栓,水泥打成的院子里,有一个水泥围成的“花圃”,小时候在的是葡萄树,现在改成了核桃树,已经长过二楼的平台了。门前的空地上开垦了一小片地,种着蒜苗,现在绿油油的,美观而又实用,每顿饭都要拔几根,或者作为炒菜的辅料,或者做面条的酸汤。后院的厕所,冲的很干净,看得出是特意收拾过的。

  房间里有一台立式空调,还生着炉子,炉子与小时候已经有所不同了,增加了烟囱,一直排到窗外。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是担心煤气中毒,将炉子的蜂窝煤夹到厨房的炉子里,然后点上电褥子,捂暖了,睡觉时再关闭。

  屋里没有温度计,但我猜想也就10度左右,对于一直生活在东北暖气房里的妻子和儿子,这种温度确实有些不适应。

  一场感冒袭击了儿子和妻子,一直到大年三十,这两位回到“家”的客人都需要吃药、打针,和继承的照顾。

  大年三十,妈妈和嫂子在厨房里剁馅、擀皮,包饺子。哥哥开车从区里买了一些过年用的肉和菜,然后就开始挂灯笼,贴对联。晚一点的时候,继承、哥哥和叔叔去上坟,在这个除夕为已故的亲人送去问候。一切按部就班,中规中矩。妻子和儿子期待“年夜饭”,可是吃完饺子后,一切都结束,年夜饭只有在朋友圈和电视里看到过,在这个家以及方圆20公里,三十多年从来没有过。继承觉得这里和平山的家,完全是两个世界。

  第七章提携那点事

   2018年春节过完,裴继承开始了他职业生涯也是在平钢的第14个年头。坐在办公室的座椅上,他突然回想起岳母那日提起的事情。春节回秦都老家过年,继承自然没有见到妻子姥姥的家人。平日里,继承和“姥姥”走得很近,春节期间却只有岳父、岳母去陪姥姥过年。

  姥姥的孙子,妻子的大表哥,在平钢公司设备部工作,去年升了处级,对于祖辈都是平头百姓的家族,无疑成为最大的“骄傲”。

  去年“升官”不久,家里聚会。席间大家无不表示恭喜和祝贺,妻子则隐晦地表达了让大表哥日后提携的意思。继承立刻表示此时正是敏感期,而且初来乍到,需要很多事情需要捋顺,等大哥稳定一段再说吧。

  其实继承打心眼里不喜欢求人办事,尤其是那种看起了对方不太情愿的要求。

  工作十几年,继承一直原地踏步,这其中原因绝不是简单的几样或者几件事。性格内向,喜欢中规中矩的办事;工作业绩不是特别突出,不喜欢展示;朝里没人,也不善结交人,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很多人都是点头之交。如果非要找一个比较中肯的、概括的原因,那就是继承不适合工厂的环境。

  大表哥过年的时候,是有提到过继承的发展问题的,“小承比较适合技术方面的工作,要多发表论文,提交专利,这样的话会有机会的。”

  继承真想用他们机关的一些晋升的例子反驳一下--也没有看到那些人有什么硬件的业绩啊。转念有一想,何必呢,人家也不是你的亲哥,不可以苛求啊,再说,人家的成绩不也是自己奋斗来的嘛,还是自己实力不济。

   3月中旬的周二,“大舅”生日,大家再次在姥姥家聚餐。这一次,大表哥竟然在晚上六点半以前回来了。大家谁也不提提携的事了,不料大表哥竟然自嘲自己工作得失落,开玩笑地说,“要不咱们一起干点啥,小夕负责销售,小承管技术.....”继承瞬间语塞……

  第八章我本善良

  早晨,继承像往常一样上班。穿过人行道时,正好看到一只深褐色的小狗蜷缩在路沿石边,四条腿无力地伸着,应该是受伤了。看到有人经过,它用那种极可怜的眼神望着我,让人有一种立刻抱它回家的冲动。继承平时不喜欢宠物狗的,更何况现在都住楼房,养只宠物狗太不方便。

  还要赶时间上班。

  继承只有继续前行,可是心里却希望有人能救下这只小狗,因为那个眼神太可怜了。

  车还没有到,继承忍不住望向来路,看看那只小狗依然静静地、孤独地靠在马路边。

  继承想,要是在农村老家,收留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家伙一定不是问题。可是现在却只能任由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甚至饿死。现在,继承只能寄希望于别的好心人能够收留它,因为在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爱狗、养狗的人士。

  第九章。幸亏我们有追求

  夜晚十一点,妻子回来了。作为一名销售人员,接来送去和各种应酬已经让继承见怪不怪了。不过,今天晚上妻子是和几个闺蜜出去吃饭,回来时居然也有点微醺了。

  继承此时已经半睡半醒,妻子告诉他明天他起床后记得叫她,明天他送孩子,另外明天要出差大连,又个标要投。

  妻子希望他能陪她去。从内心里讲,继承对妻子的奔波十分心疼,陪她去也未尝不可。然而左思右想,还是没有给肯定的答复。

  比起那些生来就不需要奋斗的官二代和富二代来讲,继承和妻子为生活的奔波、奋斗是真实而普遍的。虽然前者也应为生活没有追求而不快乐,可继承有时候宁愿那种不快乐,然而,老天爷怎么会那么遂人愿呢。

  不管现在的生活如何辛苦,继承都没有勇气迈出革命性的一步。他们生活在一个就业机会并不好的三线城市,有房贷要还,有一个学生要供,离开现在的企业意味着必须远走,孩子怎么办?

  现在,奋斗的目标就是管好孩子,维持好这个家,能让孩子有一个好的发展前景。

  第十章衰老

  一直以来,继承都坚定的认为,一个人的衰老,先从心理开始。

  身边的尚明就是。他以前总是心事重重,所有的小事情在他那里都过不去,比如,孩子病了,他愁得脸都抽在一起了;一些正常的业绩考核,他总是很在意,生怕被扣了工资。岁数没有继承大,可是头发却已经大量脱落了。

  可是近一年来,继承的心理发生了变化,一方面是自己年龄的不断增长,眼看已经过了37岁,在这个以职位升迁为成功评判标准的环境里,心灰意冷也就自然而然了。另一方面,想像薄板厂多数“升迁者”的途径--靠关系,也因为表哥的那次谈话,变的遥不可及。

  于是自去年冬天开始,本来就缺少锻炼的继承,一个春天也没有像往年那样周末锻炼身体,表面的理由是天气不好和工作太累,其实只有继承自己知道其中的缘由。

  五一前,天气已经转暖,可是联系两周阴雨连绵,周末出门晨跑的计划也就搁置了。节前临时改变的定修让大家手忙脚乱,除去不能来的备件,休假的心情和突然到来的高强度劳作,让大家痛苦。

  继承的腿在检修前突然疼起来。坐下,起来,蹲下,抬腿,每一次膝盖的弯曲都带来极大的疼痛。无奈工作还要开展,他只能拖着“病退”坚持走,看,检查,确认,此时,他感觉自己是战场上的一名斗士。是啊,战士怎么了,战士也是职业,也是维持生计的方式,如果值得赞美,也是赞美一种敬业的精神。

  第十一章。焦虑

  连日以来,继承时刻感到一种不安。这种不安直到昨天他才意识到是一种焦虑。是的,用焦虑来形容他的状态恰当不过了。他是一名冶金设备管理员,他时刻得为自己管辖的设备操心,怕它们出故障,即使设备停下来维修,他也担心维修的不好,遗漏了什么问题点,或者维修的质量不好,生产不起来。生产了,他又发现了有些设备的故障在维修前没有发现,此时只能干着急。

  就在这个紧张的节骨眼,妻子却在市场买东西的时候把钱包弄丢了,一起丢的还有继承的两张借记卡,一张是工资卡,一张是住房公积金的卡,都是常用的,他不得不请假去重新挂失和办卡。

  为了合理利用请的假,他顺道将车子开到大舅子的保险公司,让他把积累了一年的划痕给修了。

  行程安排的很紧,保险公司,两家银行。他送完车子,只能步行去往工商银行。起初继承抬头望见保险公司50米远处有一个“工商银行”,他就直奔而去。进了门,正对门口有一个咨询台,一位中年的女职员站在哪儿。我上前问:“您好,我的工资卡丢了,怎么办理?”

  “到测量厂的工商银行,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业务”,一边说,那个女职员一边向右后方指了指。收到这种“礼遇”,他在心里暗暗说:“这个态度很工行”。

  有了这个“预防针”,当继承再次去往测量厂工行总部时,他的心态好了许多。

  这个工行总部,其实是工行在平钢的总部,是平钢对外结算和对内开资的总部门。作息时间方面享双重待遇,任何一方休息,他们都休息。

  继承得抓紧时间过来办,否则人家中午要准时休息了。

  进门的时候9点半左右,正式工作时间。一位保安接待了他,问我办什么业务,如实回答以后,他递给继承一张表,让他按照样表填写。

  填写完表格,继承再次找保安,这次他帮继承叫了一个号,然后就坐等。

  其实根本没有等,不知道为什么,行里办事的人非常少,继承很快就被叫到8号窗口前。有一位中年女职员坐在他对面,当他把表格递进,说出来意,她向继承无声地伸出一只手。

  他很局促。短暂的尴尬之后继承意识到可能是要身份证。他递进了身份证。

  虽然他很气愤这种生冷的态度,但还是忍住没有发作。

  之后她确认资料,打印挂失须知,让他拍照,然后是一段无声的等待。

  旁边一位身着机关制服的女顾客进来,四下望了望,忍不住问:“怎么这么慢,只有一个窗口吗?”

  “就一个窗口,旁边那个是对公的,他这个办挂失,慢!”

  机关制服女忿忿“找行长能不能快点?”

  “赶紧找吧,找完我还能轻松点”,中年职员撇了女顾客一眼。

  对话不欢而散。

  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新卡出来了,临走的时候,职员大姐嘱咐继承,账户没变,回去给劳资科更新一下账号就可以了。继承突然发现她没有那么可恶。

  随后他步行去建行,刚走出去不远,突然意识到应该去平冈的建行总部,否则还会像刚才那样走冤枉路。

  走了大约二公里,到了建设银行。这里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满大厅都是人,熙熙攘攘的。服务员比工商银行的年轻一些。

  说明来意,一段短暂的排队,一名男职员引导继承操作一台计算机,像安装电脑软件似的输入身份证号码,点击确认,下一步,短短5、6分钟,一切完毕,最后复印一张身份证和新卡的复印件,交给隔壁的住房公积金中心,完事。

  办完了这些,继承思忖着该不该回去单位上班,时间还早,下午无事,于其在家被单位的电话骚扰,莫不如回去上班,只是太爱走这这一段没有公交的上班路--然而继承还是抬起腿走向单位。

  他回到单位,看了一眼昨天发现有故障的设备,发现没有什么劣化,心总算放下了一点。

  人到中年,身在基层,上面的管理越来越严,维护设备的物资却不能满足,真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严重的是,如果一直在这个岗位干下去,复杂而老化的设备迟早会趴窝,那时候他的“名节”就彻底毁了。

  于是,继承在谋求改变,谋求转型升级,期望文化方面提升自己,展示自己。但急于求成的心理,让他表现的很焦虑,即使阳光明媚,春光正好,他也不能在美景中完全释放自己,这多么让人着急啊。

  第十二章忐忑

  今天下午五点的时候,办公室里你像往常那样忙着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每个人都出奇的安静。的确,有了昨天那场从早上八点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的加班,以及机组无数次的测试和调整,谁的心里都有些不踏实,五点下班,似乎变成了一种奢侈。

  机组最近确实不稳定,钢板表面持续的擦伤,使得产品工艺和设备的所有相关人员去研究缺陷的成因。

  于是,当继承迈着不太坚定的步伐踱出办公室的时候,看见了已经发动车子的付祉。没想到付祉先说话了:“他妈的,现在早下班班都心里没底了。”付祉说话总带点脏字。

  “我也是啊”,继承此刻的确与付祉有强烈的同感。真是的,继承感觉他们这些人已经被彻底折磨服了。

  其实那是早下班啊,在平钢数以万计的职工当中,如果以下午五点下班的标准的话,至少有一半多四点就下班回家了。而那些晚来早走的人反而更能得到经济和地位的提升,因为在东北有句俗语:“嚼牙的孩子多吃奶。”

  比如继承以前的邻居李广。

  李广和继承同届,白白胖胖,性格外向,足球,篮球都能玩两下,有时候还会诗朗诵,因此,团委的活动少不了他的身影。但对于本职工作的态度,继承不敢恭维。每天7:50才出门(继承此时已经到单位),中午回家睡午觉,一点以后才回去。什么工程师考试,工硕考试一概不考。去年薄板厂减员,李广不出意外被减掉了,从设备维检员的岗位变成了待岗人员,这意味着他将比现在少三成工资收入。

  可是李广哪能就这样认命。李广去找了领导,谈话的内容不得而知,但结果很好--领导妥协了,把他安排到生产部门当调度员,副科级。可怜那些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薄板厂同资历的大学生,依然在维检的岗位上把牢底坐穿。

  第十三章一周不容易

  继承觉得自己是一名斗士,是一名披坚执锐的先锋。

  每次曹理不在,或者休年假,或者休病假,再或者像这次的出差一周,继承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未来一周的紧张工作。

  因为以目前的情况,经历公司的数次减员,班组从原来的11人,减到9人、8人,10年间,他们班组的人数已经只有7个人了。相应的,薄板厂从原来的四条分线,正式改为四个分厂,广厂长就增加了8个。

  毫无疑问,第一战是周一早上的车间早会,这件事在曹理不在时,他理所当然得代表班组参加。面对车间6位主任和副主任的盘问,不对机组周末的设备运行情况进行提前“预习”是不明智的。好在现在有微信这个有力的工具,周末的故障都通过各种微信群通报的差不多了。可是在微信出现之前,继承必须提前到厂,通过查看运行记录本,询问巡检工,如果不是当班发生的故障,甚至还需要打电话落实。

  先是倒班的工长通报各机组的运行情况,然后各班组的班长一一“解答”故障的原因和处理方案。轮到继承,因为周日的“倒班气缸退扣”问题是临时处理的,于是他便提出了后续的最终解决措施。

  后面其他人的发言继承没有听进去。安全照例是一通和尚念经,无论是语速还是吐字,都无法让人听清。

  然后是周二、周三,不是文山会海,就是泡在机组,有些微的故障问题,继承就得冲在前面,因为曹理不在,他是班组的领头人。

  第十四章风筝

  无论风筝飞得多高多远,总有一根线牵挂着他,让它无法像鸟儿一样飞翔。。

  继承总结过,在平钢,点检员就像是风筝一样,平时上班一堆事,休假也休不安生,不管你身在何处,一旦自己的岗位有了事,第一时间电话过来,要么赶回单位,要么打电话安顿好相应的处理方案。

  “六一”儿童节,因为提前约好的小伙伴家长有事,一同出游的计划突然取消。妻子不想让儿子失望,计划三口人去天津旅行。继承同意了。相比其他的家长,继承觉得自己带孩子玩的次数太少了,心里有些亏欠。正好窜一个周五的假,连着三天,去天津海还是绰绰有余了。

  周四的晚上,继承向曹理告了假,“曹哥,明天我有事,窜一天假。”

  因为平时总加班,这种请假也就是个形式,一般没事的话就直接通过了。“行,你休吧!”

  可能是计划太急,周四晚上七点,继承一家便坐上了去天津的火车。他竟然忘了告诉曹理要出门旅游的事实。

  一路上行程紧凑。

  火车到达天津站是凌晨五点,下车后根据酒店的位置,在出站口附近打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竟然不知道目的地的具体位置。继承只好自己打开导航,指导司机寻找酒店的位置。汽车在古文化街的入口停下了,抬头可见“如家酒店”的招牌。

  然而,经过核实,这个酒店并不是他们预定的酒店,一家人只好再打一辆车寻找。

  到达酒店大约7点。

  这个如家酒店坐落在一所中学旁边,附近一个早市,安顿好行李,继承便去这早市上转转。

  这里有各色的水果摊,还有卖煎饼果子,卖肉夹馍的,卖大饼的,有点天津老城的味道。

  吃过早餐,我们按计划去航母公园。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等到去那边的汽车,足足开了两个小时。

  说实话,继承对军事不怎么感冒。战争是件残忍的事情,那些声称自己喜欢军事的人,如果亲历战争,恐怕也会像好龙的叶公一样,会抱头鼠窜吧。

  整个公园是苏式的设计,连服务生都有很多俄罗斯人。那些街边卖冷饮的小伙子,用蹩脚的中文叫卖,真叫人忍俊不禁。

  继承一家根据地图和介绍参观了这个巨大的“移动岛礁”,也学到了一些军事方面的知识。

  除了航母本体的参观,园内好友定时的飞车表演和“航母风暴”。剧情很烂,但是很惊险刺激,让孩子们开开眼界,也还不错。

  下午在市内吃了著名的狗不理包子,装修是那种古色古香的样子,门口有一个专门做煎饼果子的地方。继承看到几乎每桌都点了一个煎饼果子和若干包子。

  在之前打车的时候,已经了解到如今的“狗不理”已经让大多数本地人望而却步了--价格贵到不亲民。

  一家三口人点了四个包子,一张煎饼果子,外加一份水煮鱼。吃饭期间,还有一位穿大褂的快板哥,表演了一段“狗不理”包子的快板,这个是继承尤为喜欢的。

  晚上决定去夜游海河。

  现在基本每个有河的城市都有这个节目,在上海叫“夜游黄埔江”,广州是“夜游珠江”,当然,海河也不错。

  当他们检票上船的时候,微信群里蹦了好几条机组故障的信息,虽然无关自己的专业,但仍然扰乱了继承旅游的兴致,正所谓“唇齿相依,唇亡齿寒”,谁能保证这种故障不能有所波及呢。

  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坐在船上游海河,时不时地点开微信,看看单位设备故障的进展情况。

  第二天一家人走了走天津市里的名胜。古文化街和南开大学是白天的主要目的地。走过了上海的城隍庙和西安的回民街,再游古文化街,觉得国内的这类老街简直千篇一律。

  “我是爱南开的。”这句简单的名句在南开随处可见。这个因周总理而闻名的学校,的确有名校特有的魅力。校园里有有河,红色的三层小楼彰显着百年名校的积淀。

  晚上选择在谦祥益听相声。下午去的早,原来的谦祥益保记已经人去楼空,穿过一片破旧的商铺通廊,继承看到一个同样旧的门楼,一楼的门厅空无一人。

  继承试探地朝里喊一喊“有人吗?”,没有听到回应,继承壮着胆走进这个类似鬼屋的地方。

  里面有人,而且有三四个。

  然后继承询问,买票,确定演出的时间是晚上七点,继承决定先到附近的肯德基坐一会。

   7点演出正式开始。一共6组,其中也不乏精品,天津不愧是相声之乡,第一次来现场听,感受现场气氛是重点,至于说的好不好,都无所谓了。

  听完相声出剧场,已经晚上10点多,公交车似乎已经停运,而此时儿子已经明显不愿意走回宾馆了,继承感到有一点焦急。他心想,先等一等,如果再不来公交,他们就打车走。出乎意料的是,几分钟之后,就来了一辆通往金纬路的公交车。

  谁料一下车,儿子便来了“撸串”的兴致。这个离宾馆百米不到的路边店,昨天就引起了儿子“乐乐”的注意,今天乐乐再次提出,继承和妻子也不好再拒绝他了。刚刚坐定,在妻子小西和儿子“乐乐”点餐的时候,巡检张翰的电话再次震动了裴继承。

  他知道,张翰这个人,平时嘻嘻哈哈,可是工作起来还是挺有能力的,一般自己能搞定的事情,很少打电话给点检员。

  他打电话来,一定是有什么棘手的问题。

  果不其然。据张翰说,机组的加热炉熄火,风机故障停转。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并不明朗。继承通过多方询问,才得知是烟气负压不够,继承这才确定了故障的原因,他通知张翰如此如此,张翰倒是耳聪目明,很快找到具体的位置,并按照他的要求处理。

  这期间,夜宵已经上来,继承哪有心情吃啊,随便巴扒拉两口,就和妻子、儿子回宾馆了。

  事情没有完全解决,继承只好在宾馆房间的外面,一直等张翰的处理结果。

  结果是第一种方法不成功。继承只好告诉张翰最后一个“绝招”,只不过这个绝招是最不得以的办法。

  安排完毕,已经是半夜12点,张翰那班已经下班,而且他的手机因为没有电而关机。躺在床上的裴继承通过微信询问下一班的梁晨曦处理结果,“炉子好没好?”也许是机组事太多,大约过了40分钟,梁晨曦才回了一句:“生产没再找,应该是好了。”

  几乎是半个不眠之夜,原来比半夜接到电话更痛苦的是,在外地、半夜接到单位的电话。

  多么痛的领悟。

  第十五章谁是最可爱的人

  一条现场检修工人的抖音视频,引爆了裴继承的朋友圈。视频里的男人从上到下全是油污,安全帽和面部同样满是黑色油渍,只有眼睛和牙齿有一些白色,而因为持续工作十几个小时,再加上6月的薄板厂现场闷热难耐,面部表情尽显疲惫不堪。

  其实这样的画面裴继承已经在薄板厂司空见惯了。只不过这段配着“我们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的抖音,在这个炎炎夏日,撩动了所有心里那根最脆弱的神经,让人心酸不已。

  曾几何时,这一拨小伙子还年轻力壮,青春活力。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比继承还晚两年。在平钢这个大熔炉里,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地参与检修工作,在工作中学习,在学习中工作。随着人力资源优化的开展,他们从学徒变成中坚,有很多都成了班组长,有的甚至提升为工长。

  八年时光,让他们变得异常坚韧。薄板厂和检修作业区改革,让他们变得更加忙碌,薄板厂四个分厂,八个机组,他们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每次检修,都要加班到晚上十点甚至半夜,挥汗如雨是经常的事情。

  在当今的社会上,年轻人追求体面、轻松的白领工作,甚至宁可当服务员,也不进工厂学技术、当工人,已是共同的价值取向。

  正是有这些可爱的人,他们用精湛的技艺,默默的劳动,同时忍受着无休止的加班和不匹配的薪酬与福利,才维持了平钢的设备运转,同时,因为千千万万这样的人,支撑着中国制造业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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