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三十多岁了,整日一副衣衫懒散蓬头垢面的形象。傍晚时分,他出来散步,在街头无所事事,看到漂亮姑娘走过就吹声口哨,有的姑娘带着羞涩的表情匆匆离开--当然这是运气好的时候。有时候他会冷不丁的挨上一记重拳,那多半是因为姑娘和男朋友吵架,男朋友被落在了后面!
在这个小镇上,没有人会对他产生兴趣--我指的是去深入了解他的故事。不过,他在这个小镇上独特的出场方式,却成了镇上人永远的谈资。
时值五年前七月,一场暴雨过后,初晴的天空还未把路面晒干。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积聚起的小水坑时不时有蜻蜓暂驻,人们都憋闷坏了,纷纷出来透透气,相互之间言谈甚欢,这时,两辆摩托车突然飞速穿过来。油门声像是怪兽的嘶吼一样响彻镇子上空,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给吓呆了,带着小孩子的年轻母亲赶紧把孩子沾满泥巴的手握紧,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一边赶紧让路。多数人当时还以为,这多半是周遭镇子上的小阿飞又在玩飞车表演来吸引姑娘了。不过接下来的一幕很快打消了他们的这个念头:只见后面那台黑色摩托突然加足马力,超过了前面那台红色摩托,然后把车急剧横在路面,两台车几乎同时重重的倒在了地面上,巨大水花溅起来又落在了他们的衣服上……街边的小孩子喊道:哦,泥人,泥人!大人赶紧捂住了他们的嘴巴!
人们把这两个人抬到镇上卫生所的时候,有人才想起要摘掉他们的头盔。当他们发现是一男一女时,都纷纷吃了一惊,这女孩太勇敢了!大家都说她像是美国大片里的女警察。不久他们醒来,围观的越来越多,双方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
他们选择住了下来。在镇子东头的小旅馆上,这不能算是名副其实的旅馆,只是当男的拿出手里的一叠钞票晃着问谁能提供住的地方时,这时手臂上还缠着黑纱的男子第一个站出来说道,我!----他的母亲于三日前刚刚因为尿毒症去世,空出来一间很大的房子。
那两台车的发动机都重度损毁,一时间怕是修不好,于是他们经"黑纱男子"(他私底下这么称呼他)介绍,以低价卖给了邻镇上的几个年轻人。他们伤势愈合的很快,几乎每日,他们都会紧紧牵着手,去田间郊野散步,也顺便看看在田间劳作的居民,他会大声对他们打招呼,而她只是对着她们笑笑。镇上妇女看到他们手牵着手恩爱有加的样子,常常开玩笑似的对他说:你要牵紧了哟,不然可跟别人跑了!
看到他们如此恩爱有加,人们早已经忘了那场摩托车事故了。仿佛那只是技术上的失误而已,不必深究。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去地里插秧,送孩子上学,一切琐碎的事务。
过了一周,她离开了这个小镇。突如其来。坐的是早晨路过此地的一辆卖油车。让镇上人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出来送她。有个妇女甚至牺牲了送孩子上学的时间,紧紧跟到她上了卖油车为止。拿着锄头的妇女聚在田间地头,议论了好一阵子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大胆猜测二人之间不合原委,并打算抽空相约去问"黑纱男"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黑纱男"一觉醒来,已到中午。他揉了揉眼睛,就看到推门进来的他一脸愕然……
人们都以为他会离开这里,而且会从速离开。结果,一天,两天,三天都还没动静。已婚妇女对于谈论他日益冷淡,这倒不是说是对他不去赶紧追她的道德苛责,而只是因为对于他们集体判断失误的愤怒。
她走后没多长时间,他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他有一项强大的本领,或者不如说是本能,就是在觉察出人们将要对他动手时,果断的收住话头,代之以小丑式的自我卖弄来引人发笑。不过这在一些和他同龄的人之间不奏效。在她走后,有几个姑娘其实暗地里给她写过几封情书,表明自己愿意以身相许,他也写回信告诉他们愿意和他们一起像朋友那样聊天,但不必"以身相许",在信的后面,他还充分赞美了小镇上民风淳朴,景色宜人。姑娘惊异于他出色的文采,一些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的词汇他运用的却是如此流畅,她们把每一封信都好好珍藏起来。藏在自己闺房中不易察觉的隐秘角落。
他不会单独的跟某一位姑娘约会,但他总是去探望她们,她们大多初小毕业之后,就开始在镇子上的一家规模不大的橡胶加工厂工作,他就去那里看她们,他总带着些姑娘们爱吃的小零食过去,工厂里的门卫也跟着沾光不少。起初,那些姑娘心里都各怀鬼胎,以为他是来看自己的。可到后来,她们私下里交流才发现,原来她们都想到了一起。于是她们决定把竞争在这个小圈子内部公开化,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不过他只想与她们愉快的交流,就这么简单。每当厂房里集体狂欢的声音盖过了机器的声音,在田地劳作的人就知道,是他又在那里表演脱口秀了。
在镇子上呆的久了,人们有一点非常好奇:他靠什么活着。这个疑问之所以如此后知后觉,大概是因为镇子上的人对于外来客,大都持一个非常富有的模糊印象,觉得他们似乎不用工作,就有大把钞票流入腰包。而当与其熟悉后,这种感觉就慢慢消失,终于一天在厂房里,一个姑娘说,我们成天在工厂里干活才能活着,你靠啥活着?
奇怪的是,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如果旁边有个贵重的瓷器花瓶,相信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砸在地上。突然间,他又神秘一笑说我和你们一样,我靠吃饭活着。现在。
那天之后,他觉得与这些姑娘们讲话不能再那么无所顾忌了。别人一试图闯入他的生活,带给他的干扰似乎是他难以承受的。而后他慢慢开始疏远那些人,去厂房的次数明显少了起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厂房里的一些姑娘被嫁到外边的镇上去了。她们临走时,把那些信件都带在自己身上。
他的话越来越少,他在小镇附近路上总是匆匆忙忙的状态,仿佛要赶赴一场即将结束的宴会。"黑纱男"感到有点不安:这样下去他会不会离开这里?这几年来,"黑纱男"因为他的存在创收了不少,让镇上一些有空屋的人红了眼。他可不想让他们看他的笑话。
有一天,他走在路上,突然觉得那些迎面走来的姑娘,他竟然一个都不认识了。他们的穿着更为时尚性感,比起他认识的那些姑娘也似乎年轻不少。他这才回忆起,那批人都已经嫁出去了。他有种想去看望他们的冲动,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即使他们的丈夫把他暴打一顿。他试图挖掘自己心中那最隐秘的情感,不过那把孤独的尖刀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阻止他进一步前行,他觉得不是自己没了勇气,只是自己太容易沉溺于这种孤独。这种致命的诱惑。
"你能了解,或者体会过这种感觉么?"他坐在石阶上仔细看着我,有股小学生认真起来的劲儿。
我笑了笑: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你是作家,而我是记者。
他从短裤兜里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迟迟没有点上。
我以为我能预知事情的结局:作家继续在镇子上,终日无所事事。时而焦虑难耐,时而放纵激情,他靠着他那曾经引起过巨大轰动的几部小说的版税活着,再也没有写出他心仪的好作品。他一个人孤独老去,抑郁而终。虽然有点悲伤,却还不失为是艺术家式的结局。但是,我错了,我感到幸运的是我事先给他留了地址,半年后他寄给我一封信。
我亟不可待拆开信封,劣质蓝墨水的臭味向我袭来。信上说:
"嘿,还记得和我一起骑摩托车的那个哑女孩么,她又来到了镇子上。她在纸上对我说,我回来找你了,因为我觉得你醒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紧紧搂住她,担心她会再次走掉。是的,我以前是个混蛋,把她当做我的一个模特。我利用了她,甚至我让她不惜以生命危险撞上我的摩托车。我有多混蛋,哦,现在想来有多可怕。把人当做模特,多可怕。"
那天晚上,我梦见他刮掉胡子,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在镇上人的热闹围观中,他拥吻着哑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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