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的前一天傍晚,我坐在厨房的公共餐桌旁,一手拿起叉子正准备向一只烤得发焦的鸡腿采取行动的时候,手机里飘出的音乐声被电话打断,AVA这个名字郝然出现在屏幕中央。
电话里面她浓重的非洲英语腔一出来,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她手舞足蹈的夸张动作和眉飞色舞的表情。我一边吃着盘子里面的食物一边快速而略紧张地回复着她的问候。简单的寒暄后她询问明天是否有空闲去她家里做客,她要准备丰盛的复活节食物。突然的邀约让我又惊喜又惶恐,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复。现在想起来当时真是不礼貌,停顿的那几秒她该多尴尬。仿佛她觉察出了我的犹豫,电话最后她说如果我愿意去的话就在WhatsApp上面回复她。
挂了电话看着盘中被叉子叉得皮开肉散的鸡腿,孤零零躺在旁边的一颗小土豆却皮肉紧致,我快速地解决了这盘并不可口的食物。
窗外一大片完整的发育成熟的晚霞和屋子外面娇嫩的挤满整个玻璃窗的树叶,春天可真是美好的季节。我再度陷入了纠结。面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南非大姐的节日邀请,对于彼此的了解虽然没有停留在国籍和姓名这样浅的层次,但是草率地把人身安全置于对陌生人降低的警惕之下显然是不理智的。但潜意识仍然想去赴约。犹豫不决最起码排除了否定的答案,倘若拒绝,在电话里面就可以随机扯出一个借口推脱了。潜意识里面对于不确定事件的好奇心和对于未知的一丝惧怕开始进行斗争。
和Ava第一次见面在法兰克福火车站。那天在展会兼职下班后,难得感受了一次摩肩接踵的德国地铁,被人群挤出地铁门后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向着16站台跑去。不出意外的话我可以赶上5分钟以后的一班火车。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车次取消,对于严谨守时的德国人这似乎并不常见。
尽管站台上的时刻表明显标红了取消的提示,我还是决定询问路人再次确认。就着16站台附近看到一个中东长相的女生靠在站台的柱子旁边看手机。一番交谈后确认只能等下一班火车。在得知我们的目的地相同时就很自然地一起站在站台等车。
就在这时Ava出现了。她的问题和我一样——确认车次是否取消。在得到我们一致的答复后她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略显夸张。就在这时16站台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班火车准备发车了,Ava一手抓住旁边的Julia一手拽着我奔向那辆火车,Julia明显和我一样都摸不着头脑被这个奇怪的陌生女人拽向了那辆火车。Ava还不等我们缓过神来就跳上火车,留下我和Julia面面相觑。很快Ava就从火车上一脸失落地走下来,并且非常悲伤地告诉我们这辆货车不是开往Marburg的。看着她略带歉意的神情时竟然觉得这个外表粗壮的黑人大姐有着难以言说的可爱。三个人一起坐在站台的长椅上,3月的德国到了晚上气温还是很低,我一边搓着手一边抱怨着这阴冷的天气。果然谈论天气让三人之间尴尬的气氛缓解了很多。开始互相询问姓名和国家,Julia来自伊朗,Ava来自南非。Julia和我对于陌生人都不想谈论太多,但是Ava开始手舞足蹈地开始和我们吐槽。她夸张的表情和说到动容处时无意识地身体触碰都让我产生一种我们很熟的错觉。但是对于陌生人必要的警惕让我时刻保持警惕。
上了火车后Ava找到一处座位招呼我们一起坐。Julia坐在我的左边靠窗的位置,Ava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一天结束,Ava和Julia的脸上都挂着很明显的疲惫感,在暖黄色的灯光下这种疲惫感让她们看上去有些憔悴。不用多想我肯定和她们一样。
车厢里面很少听见大声的交谈声,这一点从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就很有感触。乘客们都很安静,看书,听音乐,摊开一张大大的报纸,学生们或者摊开厚厚的文件夹,或者眯上眼睛睡觉。偶尔查票的列车员会稍微打破这些宁静。
自然不好在车上继续交谈。我开始看着对面这个黑人大姐,她体型略胖,穿者深红色的棉外套,隐约看见上面的磨损。她戴着一条花色围巾,饱和度过高的颜色在德国人典型的单调深色装束中的确很扎眼。我看着她的时候,她也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倒是她,突然小声问我在法兰克福做什么。“学生兼职,在展览中心”。“那是一个好工作。”她的表情总是很夸张,但是这种夸张毫无做作感,反而像一种无法掩饰的天真和直率。“你赚得多吗?”我愣了一下,说还好,然后补充这份工作也不容易,并吐槽一直保持微笑脸可能会加速变老。她憋着笑说,你真幽默。我们彼此相视而笑,略显尴尬。她顺势掀起袖子看时间,告诉我还有1个小时就到了,并问我累不累,我点点头。她说生活总是不容易的,你看这个车厢里面的脸都带着疲惫。她还是那张夸张表情的脸,笑着对我说这些话,从她的表情里面看不出任何生活对她不友好的痕迹。低头时注意到她的手上戴着一对红色的针织手套,有些发黑的污渍在上面。
“你喜欢红色?”
“不,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以为你喜欢。”我指了指她的手套。
“因为天真是太冷了,这里的天气冷得让人难以忍受,我实在受不了,”她又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并把她的手套摘下来一只递到我手上,“你试一下,很不错。”
我接过手套套到自己手上,宽大的缝隙都能让我想到寒风从这孔里穿过的时候的肆无忌惮。这一点也不暖和,我心里面想着,把手套还给她。
“你的家乡冷不冷?”她一边从书包里面摸着什么一边探头问我。
“和这里差不多。”
“我的家乡没有雪,她才不会这么冷。”她的眉头跳跃着,厚厚的嘴唇快速地跳动着,她很刻意地压低自己的声音,但是为了让我听得更清楚她每说一次话就像我这边凑近一些。为了表示我在认真听她讲话,我也时不时探出半个身体像她那样去讲话。她摸出她的手机,让我在地图上找到我的家乡。在我指着地图上一个点并告诉她这是我的家乡的时候,她说,“中国人很富有。”为了改变她的刻板印象我认真地告诉她不是全部。她似乎对我的强调一点也不感兴趣,就开始放大南非的版图找到一个极陌生的地名告诉我这是她的家乡。“南非也是一个富有的国家。”不知为何我也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果不其然这勾起了她表达的欲望。她把身子向座位前面挪了挪,凑近我这一边,压低声音表情严肃看着我说不是那样,她扯下自己的围巾放在腿上,“人们甚至没有钱买药看病,他们会病死。”“你们没有医疗保险吗?”“没有,医院很贵,药品也很贵。”她的脸上仍然是夸张的笑容,似乎这些谈话内容和她没有关系似的。“很多中国人在南非,他们都很有钱。”她补充道。我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触及到一些生活的痛楚时把它赤裸裸揭示出来让任何人都不愉快。Ava也感受到我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就神秘兮兮的问我,我哥哥说中国人吃狗,这是真的吗?我压低声音哈哈笑,告诉她她哥哥肯定在骗他,她一连串惊讶地说出好几个No,还要在手机上给我搜索。我哭笑不得,没有想到会被问这样一个问题。于是我决定也告诉她一个秘密,我说法国人和英国人吃老鼠和猫,是我的法国朋友说的。她显然对我的话保持怀疑,夸张的表情这时候变成了一脸惊恐。她简直太可爱了。
她又从袖子里面翻出她的手表看时间。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手机在手上还要费力地翻袖子里面的手表,但是她才不介意我怎么想呢。我们加了联系方式后她问我喜欢什么动物,我说狗。出乎意料的是她翻出她的手机相册,让我选一张最喜欢的照片,我明显有点懵,但还是认真地选了一张白色的小狗,指给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有点惊讶——她把那张图片设置成了我的联系人头像。
我比她提前一个站下车。回到宿舍后看到她给我发的消息“你到家了吗,我的朋友。”
打开会话框给了她一个答案,也给我自己一个答案。
她打动我的是什么呢?我也想了很久,当这个面孔跳进我的脑海时,我会不自觉地觉得轻松自然,细细一想,她对于陌生人的信任和她自然流露出来的天真不正是我日渐失去的东西吗?我们自认为和真实社会的近距离接触带走了我们对于未知的大多数信任,让我们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像一个裸露的孩子般惊慌失措,无处遁形。在无形中筑起了一道高墙横在陌生人和“我”之间,一方面这些敏锐的警惕确实能将一些危险屏蔽掉,同时因为这堵墙的存在也失去了和更多善意而美好灵魂的碰撞。我对世界充满好奇,也渴望着和更多有趣灵魂的碰撞。
我必须要推倒这墙。
已经忘记复活节到底吃了几个彩蛋,只记得我们的谈话内容涉及语言,文化,食物和战争,至于具体说了什么早就不记得了。这个偶然出现在我生活里面的黑人大姐让我推倒了这堵隐形在人们之间的墙,把那些以保护自己为借口的冷漠与距离感击碎。我终于可以坦然地用不同的语言和不同国家的人微笑着打招呼,我也终于明白,不管社会存在多少黑暗面,变得冷冰冰都不是必然。那些阴郁的脸才不会让社会变得更好,但是那些热情温暖的微笑和致意总不会让情况变得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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