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公社武装部刘部长又发来通知,说这几天红山凹的野猪闹得非常厉害,命令今晚所有的猎户和民兵在红山凹附近集合,对这里的野猪进行一次定点大清剿。
说实话,张老大接到通知后,一点都不愿去。张老大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青山村,祖祖辈辈都是以猎狩为生,这山中的飞禽走兽不知有多少死在他们家的鸟铳下,但像现在这样的清剿运动真是让人心惊胆寒,父亲说过,祖父临终时也说过,山,是野兽的山,不能赶尽杀绝,否则必遭报应。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野兽也一样,现在这样连母带子都不放过,没有了野兽的山还是祖辈传下来的山吗?何况,只要稍微有一点怜悯之心的人,都不会做这种赶尽杀绝的事。
湘西一带的猎户一般都会练梅山术,张老大也一样。他家有一个祖传八代的倒头梅山像,在破四旧时,无论工作队怎么做说服工作,他都是一句话,烧了。工作队的人也不傻,当然不会信,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没掘地三尺了也没找到,最后只得作罢。临走时还没忘警告他一番,说什么现在是新社会,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都要打倒打烂,再踩上一脚,让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永世不得翻身。警告他不要心存侥幸,要主动和那些封建的东西划清界线,不然就是和全世界无产阶级作对,没有好下场的。张老大口头上答应得很好,心中冷笑,别看你们这些人嘴上说得好听,但也没见你们都把家里的老祖宗从坟地里请出来,当四旧破了,七月半中元节和过大年时,还不是一个个在家里偷偷摸摸地拜祭。这梅山神像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和我的祖宗一样,想破他,没门。
今天接到通知后,张老大一直心神不宁,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他偷偷跑到后山,从一棵参天大树上请下梅山神像,恭恭敬敬地摆在地上,没有香,点了三截小树枝,没纸钱,烧了一些干树叶,然后,张老大中规中矩对着神像拜了三拜,拿出藏在另一处的竹卦禀起卦来,一连三卦都是大凶大恶,他心里一格登,悬了,觉得今晚一定会出事。好在从卦象上看,应该是指向别人。他不禁想起了兄弟张冲。他这个兄弟不知是怎么搞的,只要一听到上面有什么清剿运动,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每次都是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打的野物也是最多的,不论大小,都不放过。上次自己有点心神不宁时,他摔伤了手肩,再上次差点挨了同伙的枪子。自己劝过他多次,他就是不听。说哪有什么报应,假如真的有什么报应的话,那他这个屠户就应该去杀人,不是去杀猪。但是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再去了,张老大想。
张老大藏好梅山神像和竹卦刚走回家,张冲就对他说:“哥,民兵连长都派人来催过两次了,要我们快点去红山凹集合呢。”
“冲子,今晚你不去行么?”张老大对正在背鸟铳和行囊的张冲说。
“为什么?”
“我问过了,今晚大凶。”
“那是迷信,”张冲说,“哥,你是怕我表现好,抢了你第一猎手的风头吗?”
“兄弟……”
“行,我不去还不行吧,”张冲这次倒是很乖,争论两句就答应了。张老大对妻子和弟妹小荷叮嘱几句,要她们看着点,别让他到处乱跑。
张老大来到红山凹,武装部刘部长和民兵连长张元都来了,问张冲怎么没来,张老大说他兄弟突然有点不舒服,今晚就不来了。民兵连长火了,今天部长都来了,他怎么能不来呢,不行,又准备安排人去叫。张老大急了,急忙劝阻。
刘部长指了指天,阴阳怪气地说:“张老大,是不是又有什么隐瞒?”
“领导说笑了,我哪敢呢!”
“没有最好。”刘部长说完,开始给大家分配任务,当大家都出发后,冲民兵连长使了个眼色,自己也离开了。张老大和猎户以及民兵们都隐藏自己的卡位上,把红山凹那片玉米地盯得死死的。
月上三杆,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偶尔几声山鸟的鸣叫,使山林显得更加幽静。忽然,几声凄惨的鸟叫打破了夜的寂寞。张老大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夜莹,没错,是夜莹的声音,张老大凝神静听,夜莹的声音又没有了。在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仔细地观察着野猪的动向时,仿佛又听到了夜莹的叫声,再细听,还是没有,如此几次,张老大心更慌了,他想去找刘部长,说说自己的顾虑,但现在天色太黑,谁都分不清是人还是野猪,稍有不慎,自己被人当做野猪,挨一枪子就不合算了。所以他根本不敢走动,只是祈盼天能早点亮,太阳能早点出来。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慢慢流逝着,张老大的大脑里越来越难以平静,朦胧中,他好像听到一声枪响,再听,整个山林又恢复了沉寂,仿佛连鸟儿都进入了梦乡。今天是怎么了,张老大突然觉得好像被瞌睡虫叮了一下,想睡,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头好沉好沉。他拼命压人中,捏大腿,没用。睡意越来越浓。
这时,他仿佛看到他兄弟就站在面前,说:“哥,我老婆孩子以后就拜托你了。”
“冲子,你怎么来了,我不是不让你来吧!”
“哥,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哥,我去了。”张冲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边说边往远处走去,了无声息,影子越来越淡了,仿佛从来就没来过一样。张老大清醒了,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来过的迹象,应该是做梦了。可是,心却跳得越来越厉害了,今晚怎么了,这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事。
煎熬,煎熬,难耐的煎熬。天,终于亮了。
刘部长用扩音器喊大家集合,大家聚齐后,刘部长悄声的问民兵连长,你没再去叫他。民兵连长摇了摇头。刘部长有点不悦,转过头来问大家:“昨晚是谁放的枪?”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摇了摇头。但枪声是明明确确的,大家也都说听到过。这就怪了,刘部长低声嘀咕一声,一个个看大家的枪,看到张老大时,不悦地说:“张老大,你这是怎么了,明明开过枪,有什么好忍瞒的。是不是没打中,怕丢你第一猎手的脸?”
“刘部长,我真的没开过枪,不信你看……”张老大边说边举起鸟铳,一下子全愣住,枪口一股浓重的火药味不说,而且开完枪后自己连火药都没有再填充,现在就是一杆空枪。不好,他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拔腿就往家跑去。刚到家门,正碰上弟媳小荷去提水,他急忙门:“小荷,我弟呢!”
“哥,你怎么了?张冲不是在天黑后被你们叫走了吗?”
“没有啊。谁来叫的?”
“没看到人,是在对面山上叫的,听不清楚是谁的声音。对了,嫂子也听到了。”小荷说。这时,他老婆也出来了,说:“是啊,冲子走时还亲了一下侄子呢!”
“完了,完了,”张老大发疯似的冲去红山凹,迎面碰到众人兴高采烈地抬着一头大野猪走了过来。刘部长举着一个大拇指对他说:“真不愧是第一猎手,就是厉害,一枪命中心脏。”
“昨晚是谁去叫我弟的,”张老大没有理会刘部长,冲众人吼道。
“没有啊,”民兵连长说。
“真的没有?”
众人都摇了摇头。
“完了。”张老大一屁股坐在地上,“快去找我弟,我弟昨晚不知被谁叫来了?”
“真的?”众人七嘴八舌地问。
“这种事我能撒谎吗?”张老大不管不顾地向他昨晚的卡位奔去。在离他卡位约二十米的地方有人搏斗过的痕迹。一个猎手还找到了一只草鞋和一支鸟铳,正是张冲的。接下来大家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什么东西。村民闻讯,带来猎狗,找了一天一夜,才在在张老大藏梅山神像的树下找到了他,眼睛睁得圆圆的,死死地抱着一只三四百斤的大野猪,一把猎刀插在野猪的心脏上。奇怪的是,不光是野猪,就是连人在一路上都没有流一滴血和走过的痕迹,好像是被人直接送过来似的。
小荷闻讯赶来后,一把抱住丈夫哭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有个用双手走路的人在梦中警告过我,叫你不要做得太过分,不能对野兽赶尽杀绝,你咋就不听话呢,你走了,叫我们娘俩今后怎么活啊。”
张老大安抚好弟妹,虔诚地向树上看了一眼,和众人把兄弟抬回家,找个地方埋了。
不久,民兵连长变得有点神神道道,有人没人就嘀哩嘀哩地说:“真的,我真的没让人去叫他啊!”
他应该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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