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得并不难看,眉目紧俏,有着滚圆雪白的胳膊,她家是右当街开麻油店的,吃穿不愁,她也能在店里打理生意,把一斤半的麻油当成一斤四两卖给熟人,活泼可爱。当时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小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日子久了生下孩子,男人多少会对她有些真心。
然而她还是走进了京城的高门姜家,成了姜家瘫痪二少爷的正房少奶奶,本来她要成为另外两房的姨太太的,是姜家老太太为二儿子着想,想让她专心专意去伺候儿子的。进了姜家门,连丫头都看她不起,亲哥亲嫂来探望还得躲躲闪闪,老太太连理睬一声也不愿。
二少爷死了,她彻底守了寡,带着儿子长白和女儿长安过活,老太太又死了,终于可以拿到能分的钱了,这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以前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她真的可以有钱了。
九老太爷分家时,她两手紧紧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倾着,努力向她自己解释他的每一句话,与她往日调查所得一一印证。因为母亲留下的一些首饰不便充公,只给了三少爷。她便突然叫起来:“那我们太吃亏了!”再指桑骂槐别人欺负她,把九老太爷气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一脚踢倒椅子,也不等人搀扶,一阵风走得无影无踪。别人也消没声儿溜走了,只剩她一人捶着胸脯号淘大哭。
在这个大院里,三少爷季泽还是她暗恋的对象,他对她是假的,可她对他却是真的。
最终还是按原定计划分了家,她们孤儿寡母还是受了欺负。
三少爷季泽还是又踏进了她的家门,俩人叙着旧情,他好似诉着苦衷,她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心想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
可她又想:她不能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恐怕保不住。她得先证明他是否有真心。她转弯抹角说了几句话,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马往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她骂道:“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吗?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她隔着一张桌子探身过去打他,打得他扬长而去。
她倏地反应过来,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跄跄,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她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热风冷风来来去去,没头没脸包住她,她只是流着眼泪。
她侄儿春熹是个浑头浑脑的年轻人,却也本本分分的。在她家里,和她儿子长白女儿长安戏闹,长安踩椅子爬到柜顶拿瓜子,猛可里向后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早是个倒栽葱,三人笑声一片,不提防她蓬着头叉着腰站在门口,她汹汹地指着春熹厉声骂:“你别以为你教坏了我女儿,我就不能不捏着鼻子把她许配给你,好霸占我们的家产!敢情是你爹娘把着手儿教的,那两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老浑蛋!齐了心想我的钱!”气得春熹赌气卷了铺盖,顿时离了她的家门。
长安进了洋学堂读书,是因为大房三房的女儿都去了。在寝室里丢了枕套手帕,她便要找校长长兴师问罪,长安刚想阻挡,她便骂道“天生的败家精,当你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长安为怕她去学校闹,再不去上学了。她找校长要钱,没成,又着实把校长羞辱了一番。
她总算给儿子长白娶了亲,却亲自教儿子吸大烟,她不怕花钱,她不怕他想她的钱——那钱横竖都是他的,让儿子晚上陪她吸烟,套儿子话,再羞辱儿媳妇,害得儿子夫妻不和,又给儿子娶姨太太,两个年轻女人先后而死。
她也教女儿吸大烟,还亲手毁掉女儿的爱情,即便女儿已订婚已戒烟。
她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带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所有人——儿子女儿、婆家的人、娘家的人——都恨透了她。
她终于死了。
她就是张爱玲小说《金锁记》中的曹七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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