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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好痛
唾沫真恶心，白不啦叽，稠稠的，还有气泡子，真不知道嘴里怎么还能出这个东西。我想到了达哥，抽烟的时候老爱吐唾沫，后来我也学了这个毛病。达哥是参加过一次高考，然后有跑来和我们一起读高二，他多凶狠，人生要经历两次摧残，估计也是被摧残狠了，在准备第二次高考时候头发就不多了。
我抽烟喝酒都是达哥教的，达哥也叫班主任头疼，俨然班级内一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的“老大哥”。说是老大哥可能都含蓄了，第一眼见他就能觉得完全和我们分属不同年龄段，全然一中年人么，可偏偏却又只比我大两岁。达哥只要不穿校服，门卫都不拦他，横行无阻，要是门卫不开眼了，刚有点举手的小趋势，达哥便一声吼过去：“我不是学生！”这话我们后来每次同学相聚都要模仿的。我也记得有次和达哥打车回学校，司机总以为我们和他开玩笑，说我们是叔侄什么的一类关系。我妈有次去看我，也叫达哥吓了一跳，一时拿不准他和我们到底什么关系。反正说到这你应该就能明白，达哥现在还离30差三四年，但是每每遇见生人了，白头发的不算，剩下一律大哥相称。也不知道他作何感想，地理老师头次课堂见他也喊大哥，看来还要有长长久久的一段时间要被人叫大哥，再下来就是大爷了，但死活不会有什么年轻点的称谓了。
达哥是个有意思的人，老早就带一身“社会”气息，却又不显得城府，慢慢就有些小“语录”被同学们拿来模仿、玩笑。我记得他极爱拍脑门，本身就是180身高180体重的身材，又早早脱发，浑圆的脑袋，一拍就是一声响。达哥还要在宿舍抽烟，鼻孔里冒着烟，还堆了一脸淫笑，不顾上铺刘佳阳，宿管的孙大爷也觉得好像拿他没办法，我记得有一次还说你看你也姓孙我也姓孙，咱俩是本家，好家伙这是跟达哥套近乎。达哥刚来就和我们说之前的高中种种叫人难以置信的状况，类似上着课老师只当自己表演，下面打电话的、抽烟的、打麻将、扑克的，完全分属不同世界，我也觉得有些心疼那些老师，恐怕课真的都是给空气讲的。后来突然考场上摄像头了，一下子逼死了这群业余学生，主业都和退休老干一样的人，自然是考不了几分，再无作弊上大学的可能，于是跑来转头念高二。然而业余学生装几天正经还好，再久了就装不下去了。那时候达哥就带着同学们半夜去打游戏，年轻自是天不怕地不怕，从不装鸟笼子（防护栏）的二楼窗户往下爬，一楼的鸟笼子和二楼窗台很有些距离，于是他们就互相搭配，一端抓住牛仔裤腿往下够，一端在上边拽着，后来听说还有拿大麻绳绑在暖气管上的，三楼都能顺下去，这要是来了火灾估计各个都不会出事。跳到地面之后就要翻宿舍的栏杆，又走上好一段，再翻大门的栏杆，现在谁都没这好体力和好雅兴了。我估计是初中便网吧泡够了，过了中考我就极少去网吧，总觉得很没意思，从这点看我真应是成为一个好学生的。
达哥喝酒也是生猛，毕竟主业是退休老干，不论逢场作戏还是忽来兴致，喝酒这事肯定早早就轻车熟路，而且练得好酒量。我那时候只是偶尔喝点啤酒，也谈不上什么量，达哥看不过眼，啤酒权当饮料，这哪行，于是就带我喝白酒。我至今也不知道酒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啤酒苦得要命，白酒辣得不行，红酒一股子怪味真是糟蹋果子。但喝酒总觉得是英勇之举么，哪个男生不是从小就一身“武侠气息”，后来就喝多了，半斤二锅头，整个人脚踩云端，好不飘忽，又觉得再没什么更开心得事情了，一路回学校脸也摔破了，还闹酒疯，大呼小叫说"我今天喝了五两啊~五两~"。几个人好不容易把我摁在后排趴着睡下了，周日晚自习第二节说是班主任还来过，不知道他有没有闻出来我一身酒气，后来我便有了一段时间身背“五两白”这一诨号。不知道是不是这次开启了什么，我之后每次喝多都要闹腾一番，尤其大学时候，在校园里又唱又跳，且不管多少人，觉得恶心就吐在路中央，被谁言语激惹就脱得只剩裤衩，招摇横行，每次酒醒就伴着头疼发现床上挂蚊帐的杆子应该是被我摔下去的时候扯弯了，再想想昨日之事就不敢出门去人流密集的地方。
现在啤酒倒罢了，白酒真是闻之欲吐，这源于高中一夜。自“五两白”之后，我和达哥就愈加放肆，时常要去搬件酒回宿舍，这在以好学生居多的校园里是件挺不可思议的事情。商家多聪明，一件9瓶，几乎每次都有三个盖写的“再来一瓶”，这不就逼着人明晚再去来一件么。有时手头宽裕还会再买只烧鸡，好不快活，宿管孙大爷白天瞧见我们宿舍一地酒瓶烟头鸡骨头，不知作何感想。这其实还是我们学校学生太乖了，后来我大些，看了《阳光灿烂的日子》这类那个年月的片子，还有王小波那一辈人的小说，就知道我们的青春老实得太混账。我也在心里骂老师，你们年轻时候不知道要有多痞气，现在人模狗样了，不知道是不是瞧见我们顽劣也来气，瞧见我们顽劣得不上档次更来气，看见现在的小王八蛋们这么老实，实在该打该骂。说回白酒，那次就是买了烧鸡、啤酒、还有二锅头，忽得来了兴致，同宿舍的刘凯也要参与其中，我那会抽烟已经熟练，见刘凯半生不熟的便有优越感，喝酒同样，于是就劝着，没喝过白酒的刘凯一口接一口。不多时，刘凯就中招了，半生不熟地吐着烟，看来是高兴了，一手拿了一个热水瓶盖子，口里大喊“我有神器！”（那时候刘凯是个没日没夜看小说的中二病）我和达哥自是要取笑了。又过了许久我们见他去厕所迟迟不归，达哥就去寻他，然后就见达哥一脸哭笑不得，把已经不会走路的刘凯拽回来。原来刘凯本就神游九天了，厕所里一阵微风就叫他彻底是感到元婴出窍，这凡胎肉生的烂皮囊就摔在地上不起。我们把他扔回床上，他就顺势吐了满床，这下就没人给他收拾了，他被子一拉，裹着一床呕吐物就昏睡过去。但第二天我就发现嘲笑他别的报应来了，怕是喝到假酒了，宿醉头昏，恶心欲吐，刘凯更惨，去诊所，大夫说是胃被烧到了，于是他只得喝了两个礼拜的粥。达哥是钢筋铁骨的，丝毫不见太多反应，但我自那一役后，就像中了巫术，白酒逢过一杯就恶心难耐，再喝就吐。我想这也不是坏事，因为酒这东西就是难喝。
我能想到许多与达哥相关的都是在高中宿舍的过往，我们都是靠窗的下铺，东西对立。达哥晚上欢，喜欢打电话，不是和之前的退休老干就可能是之前的相好，搞得好似能大杀一方又坐拥后宫一样。我还记得刘凯总好奇达哥到底有没有和女人搞过，有次还当面问过，等几年后我在不同的作品里瞧见过别人操蛋的青春，我才恍然领悟为什么达哥只是微微一笑，我们太乖，相对来说乖得过分，偶尔干点抽烟喝酒的小坏事，其他多是嘴炮。达哥打电话有个毛病，声音很大，我是无所谓了，刘凯这也通宵拿着小手机看小说，我上铺的陈东明好似也无所谓，刘凯对面的曹满纯不知如何，但我是知道达哥上铺的刘佳阳苦不堪言。本来励志好好学习，却又偏偏要忍受夜半的噪音和不时的烟熏火燎。达哥打着打着电话要睡着，这很厉害，我在今后认识的人中鲜有所见。达哥不打电话时候便要大声放歌，要知道我这个年岁的高中时光并不是都有手机，学校管得也严，如此狂放不羁确是达哥风格。那时候达哥放过《梦回唐朝》，一分多钟的前奏之后就是丁武难听至极的“菊花古剑和酒”，我那时很不理解，觉得达哥真是上年纪有故事的人，现在每每听到唐朝时常觉得几欲泪下，便要痛恨当初竟比现在还要浅薄无知。陈东明是Beyond死粉，这倒和达哥气味相投，我也觉得旋律比较不那么国摇的土气，还算好听。所以除了太乖，我还恨我们的十几岁太俗，浑浑噩噩度日，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达哥还听不听黑豹、何勇、超载一类，要是碍于我当时觉得唐朝难听而没放出来，那是我极大的遗憾，想我大学才发觉电影什么的是绝好的东西一样，很多事情我知道的太晚，太遗憾。
那个年纪时间很多，觉得能装下更多的事情，不像现在，一年到头什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应该是急急忙忙地囫囵一口就把长长的一段时间都吞掉了。达哥说他喜欢秋天，还有次和我爬到宿舍楼外的台子上，非要赏景，还要拍照，现在想想这都是可爱的举动，到底是长我两岁，我还在傻傻呼呼他就偶尔知道长吁短叹了。当然也有些事是我带坏达哥的，夜半时有膀胱不适，该减减压，厕所又需要走上几十步，其实站窗口往下尿实在方便，何不快哉。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秘密，我家住五楼，胯下连个毛都不生的年纪就自觉领悟了开窗尿尿。当然要小心点，窗子要开小一点，人得完全站到窗台上，一手扶窗框，一手扶枪，然后尽情用力吧，越快越好，毕竟这不是个光彩事。那时候我们宿舍不是在三楼就是四楼，楼下不知有没有别人晾晒的衣服被褥，许是有的。还有我天生也爱放荡，在家、在宿舍只要天气合适就一丝不挂，这个也被达哥学去了，住二楼同班的曲哲也学去了。我还教会达哥大半夜的偷偷把水房弄开，进去拿脸盘洗澡，勤快的时候提前打热水，懒就凉水澡，洗完了更不该穿衣服，凉水会刺激胯下，邹邹巴巴，热水却要舒展开，那年纪大家早就什么都了然于胸，我也对自己颇为自信，便像雄性动物一样裸露性器，没什么可丢人不是。后来宿管孙大爷实在看不下去，我带起的这一波世风日下就被班主任知道了，这不是“政治问题”，是作风错误。班主任估计在教师生涯中也很少批评学生的作风问题，他把我们几个放荡不羁的叫到走廊说我们不像话，对面就是女生宿舍，“什么玩意，黑乎乎一片”，可教室没关门啊，全班男女就都知道了，这不就把作风问题扩大化了嘛。但那个年纪的男男女女早在所谓性教育前就做足了自我教育的功课，老师们防狼怕虎，学生们见怪不怪，压抑太甚反倒把人搞得变态。
达哥是承认的，从前既是退休老干，哪鸟这老师为何物，可呆上些时间就在心中暗暗承认自己是学生了，也要怕老师了。老师多可怕啊，我现在能做出来最叫自己死去活来的噩梦就是回到高中，我其实是爱极了那段日子，只要没有老师、作业、考试。达哥有阵脚上长了鸡眼，上着自习课就在最后一排掏出指甲钳，举脚上提，俯首埋头，手里调过来扭过去地与脚作斗争。班主任老王悄默声地溜进教室，教室安静极了，唯有啪啪的指甲钳声，老王盯着达哥，缓步前行，我们其实一教室的人也侧目望过去，都在等那一刻。我们就快憋不住笑了，每个人脸上都很精彩，像差最后一口气的气球。终于老王定住，一双皮鞋出现在达哥视野里，达哥抬起头，一脑袋抬头纹，尴尬一笑，老王依旧阴沉面目不动声色，我是终于气球爆掉了。老王日复一日叫达哥害怕，他日复一日和我们变得相同。很可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忽然乐极生悲，那是生命最活泼的时候，快乐要表达得热烈，要疯、要闹、要大吼大叫，然而每每到顶点就飞来横祸。老师们其实是该知道的，他们也打那时候来，十几岁少年每次闯下的丁点祸，他们一样干过，所以实在不该过多责骂，那些事情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能控制的住呢？我们都是窜出去的野狗，所有体内的能量都太饱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踩到花、踩了草，当我们不再疯跑，只是乖巧的跟在主人身旁时候，我们就都被拴上绳子了，早在一点点长大中被驯化。
我不想被驯化，可野狗是很难觅到吃食的，饿肚子的感受不好。我在达哥婚礼上和他见面时间太短，大家没说上几句就得走了，达哥忽然脑子里灵光一现，“咱们照张相吧”，是了，和我在宿舍楼外台子上，达哥对着长风黄叶时说照个相一样。后来没一个月在曲哲婚礼上倒是能多相处会，达哥说我很洒脱，我看我其实是傻脱，一不小心的傻脱。我不知道我脖子上是不是被时间拴上链子了，我稀里糊涂地活，每个档口的决定都稀里糊涂，这叫我像野狗一样时常很难果腹，但终究没完完全全跟在哪个主人身后摇着尾巴。但我又觉得我脖子上还是有根链子，因为我是傻脱，不是洒脱，不过没关系，我愿意傻傻的，就傻傻活一辈子，傻得久了就没有老师、作业、考试叫你害怕了。
达哥是个老王八蛋，七月末想找他出来聚聚，倒被推辞了，颇有倚老卖老的混不吝，借口懂东、借口西，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随头发一起掉光了。我吐了一口唾沫想到达哥，或许也能算个小小报复。
我大学还有一室友陈涛，脱发，“地中海”脱那种，我下次见面倒是要瞧瞧是不是快光了。达哥是从前面秃的，发际线跑得比年龄快多了，像西北荒漠，一阵狂风就叫土地沙化，植被不长，只是西北兴许还能种小树种回来，达哥的毛囊估计彻底死绝。我是个喜欢幸灾乐祸的俗人，尤其是我相信基因，我爹妈头发都好，浓密不秃，发际线坚定不移，我又蓄了头大长发，嘲笑别人的时候底气十足，高傲不已。
我现在想到达哥总觉得有另一层意味。他不像是该出现在我们高中的人，但就那样出现了，虽差了两岁，但带着迥然不同的气质，他给我带来了烟酒（我现在极少碰），不同于几个同龄的混小子们自己摸索，也零星的给我放过点摇滚，叫我在20多的年纪里追悔莫及，同时我对于在那样个乖乖的高中里竟再无人知道什么叫个摇滚隐隐生恨。同样，达哥一些怪异的“成熟”和偶有的长吁短叹让我不太明白，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太乖了，但好像也生来注定只能那么乖，若是能多干些不乖的事，反而觉得有更多值得追忆。我还记得那天达哥说我们得往前走走，那是个晚饭时间，我从没想过学校外头那条小小的路要去向前，这很达哥，我现在竟发觉当初有许多东西他都往前稍稍走点，然后我发现竟从没想过要不要走两步。那是条铁轨，在一段小路之后的坡上，我惊讶于我以前从不知道学校附近有条铁轨，我十几岁的年龄爱死海子（现在依然），我见到铁轨总像碰到不可名状的什么归宿或是开始。夕阳要下了，光纤不刺眼，天气应该是爽朗的。我多想就抓住夕阳这最后的点点时间，在天黑之前一直跑，沿着轨道跑，像列车一样向前跑，那么不计后果、目的去跑，像只充满能量的野狗，跑掉老师、作业、考试，跑过列车，跑过卧在那的海子，跑过达哥，把时间都跑掉，然后跑进下个日出，跑进太阳里去。
但这终究是不能的，太阳不愿给我时间，我好像也在那刻被拴上了跟细细的、几乎不可见的链子，我是做不成纯纯粹粹的野狗了。但我还是像海子一样躺在铁轨上，达哥拖着我的腿，拍了张玩笑照片，不知那影像还在不在。我想到今天读到的：
“翻出以前写的文章，记得当时自觉才高八斗的，现在看立马想毁尸灭迹。翻出自己以前的照片，也清楚记得当时认为不忍卒睹的，为什么现在看明明就是个翩翩少年。唉，都他妈错了！如果过去的那个我还存在于某个时空里，真想约他好好聊聊，除了他也没人会信，我如今已经搞到了这个世界的很多绝密情报。”
—— 马良 《人间卧底》
是啊，我那时是个翩翩少年啊，有许多能量的少年，我也确实搞到点小小的情报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变老的，但达哥在我印象中早早就背负了“大哥”的名号，应该很早就开始老了吧，我现在也学会了，没事就乱窜，看看路的前面有什么，终究是看了些，把自己看傻脱了，也就乐得傻傻的。我教会达哥冲澡、尿尿，这些本领现在应该不会施展了。我那天像海子，太阳就要熄灭了，应该是有辆不为人察觉的列车，呼啸而过。
2016.10.15 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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