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学生的生气主导着整个校园。七点不到，个别学生已经醒来，在寝室窃窃私语。起床铃声一响，好些个学生已经穿戴好从宿舍楼大门鱼贯而出。先是一节朝读课，接下来才是洗漱、早餐。
我们把洗手计划安排在午餐前，学生们结束第四节课，排队来到宿舍楼一侧的乒乓球台空地前。美久曲忠和我早已将四个脸盆和水桶摆在地上。六个年级六个班，依次进行。当喊到一个班级的时候，他们总是一哄而上。每个人先将手部浸湿，然后抹上香皂，最后用清水冲洗。有的学生会抹上很厚一层香皂，如果不提醒他快一些，恐怕会一直抹下去吧。三位值周老师负责整理队形、维持纪律。而我俩则用水瓢舀出桶里的清水，为已经揉搓香皂的学生冲洗。
取水处与洗手场地还有段距离。每次洗手计划要准备三大桶水，那种一米高的草绿色塑料桶子，两个成年人才能提动。多数时候，六年级的几位男生会主动过来帮忙提水。道路不平，看着桶里漾出来的水，我内心对他们是感激的。如果教师食堂有油饼或者手抓牛肉，我就拿出一些分给他们。
早些时候，我背着喷雾器对教室消毒是在课间十分钟里。许多低年级学生看我喷洒药水，个个都捂着鼻子，跳着逃散。我问原因，原来是有教师告诉他们这消毒水有毒。虽然我个人很是喜欢这严肃的药水味，但还是决定将消毒时间选在课间操期间，那时，师生都已离开教室。
午饭后，只要天晴，四年级学生就会手捧着书本坐到我们这排教师寝室墙根下，墙根下有好几条低矮的受损黑色铁皮长凳。他们班主任是扎西桑周副校长的妻子，正在房间里照顾五岁的孩子，处理堆积的家务，她也希望同时督促学生学习。离她寝室更远的学生，更容易分心，走神，谈笑着。最开始几天，当我经过他们走回寝室的时候，他们会立刻停止闲谈，或者收起手中的玩具。渐渐地，他们发现我并不理会他们的学习态度，于是将那些小放松、小娱乐暴露在我跟前。只要班主任一走出来，他们都立即正襟危坐，嘴里哇啦哇啦地念着藏文课本，或者拿笔在书本上飞快地写着。一学期下来，书本的好几页都沾有尘土。
二十点，学生打扫寝室，准备就寝。我会挑选几间寝室开展晚安计划。最初就是随便聊聊，问问他们几年级，家庭情况。我脑中储备的一些简单汉语故事只能给高年级孩子讲述，低年级的学生对汉语的掌握程度有限。八月初，他们对晚安计划主动提出新的要求：
“老师，再唱一个‘嗦嗦拉米嗦嗦’！”
“老师，学日本皇军说话！”
在第一次洗手计划时，美久曲忠指挥着洗完手的学生及时离开，嘴里喊着“嗦嗦”，藏语里“走起来”的意思。我忽然想，唱起来会更有意思，在一旁就唱起来“嗦嗦拉米嗦嗦”。学生们听见觉得有意思，有几位也跟着我唱起来。
另一次，学校卡车将蔬菜和咱们项目采购的物资送上来，六位六年级学生，搬完学生食堂的蔬菜后，又将药品和手工材料抬到医疗角。此刻，他们体力上依然疲惫，我决定说说笑话活跃气氛。
我摆出一副军曹跋扈的姿态，“哟西，你滴，悄悄地进村，不要让八路滴发现！”这些早期的大陆产抗日电影的台词，竟派上如此用场，学生们都乐了。
好几次在寝室的“巡回表演”下来，我也开始腻烦了。我开始拒绝表演这些老古董。一年级学生初学汉语拼音，不会提出这些要求，有一个小男孩会从被窝里坐起来，伸出右手要与我握手。小手很温暖，“老师，身苦身苦（辛苦辛苦）。”
体育课上，学生喜欢追逐一个已经漏气的足球。这个圆滚滚的玩具引起了他们的疯狂，奔跑中，他们把缺氧带来的生理负荷扔在一旁。藏语的喊叫声中有勇气、兴奋和自我鼓励的气味。这些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可以让他们步子迈得更快。他们衣服有好几层，用来抵御清晨的寒冷。而此刻，阳光像针尖一样刺眼。运动中，他们忘记脱下几件衣服。没有所谓的队友，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对手。自然，也没有守门员。体育老师也是缺席的，不知躲在哪里玩手机。直到汗水濡湿头发，一、两位孩子才将自己的外套挂在球门的横梁上。
足球场就在我宿舍门前，那是一片尚未修缮的草地，四周略高，中央略低，滋养出星子般散落的或黄或紫的格桑花。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才意犹未尽地喘着粗气来到我寝室旁边的自来水管前猛灌几口。我建议他们去医疗角喝开水。但他们都只是笑笑，头顶还冒着热气呢。
8月1日，乘坐的卡车刚驶进校门，我就注意到这一片大草地，孩子们的足球场，已经被成堆掘起的土丘代替。最醒目的是好几个直插入地的混凝土钢筋柱。一座幼儿园教学楼已经动工修建。我得改变自己每天清晨出门前远眺群山的习惯，而漏气的足球成为真正的垃圾，躺在土丘间一动不动。不过，学生们有了新的玩意，学生食堂前有一小片空地，一柱新的篮球架，一个饱满的篮球。
据美久曲忠说，他们的淘气甚至还会表现在服药上，偶尔，某些学生想吃甜食，没有零花钱购买糖果，上学期间又不能出校门，于是他们会向志愿者撒谎，说自己有轻微感冒。在这种情况下，志愿者会给他们一包含有蔗糖的治疗感冒的冲剂。然而，我这个汉族蹩脚的药剂员怎么去判断他们的虚实呢？
每个周日午后，师生有半天的休息时间。学生们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开始洗脚、洗衣袜。女生会更注重个人卫生，因此，在忙活着清洗的女生居多。她们选择靠近水源的地方，摆好一个个盆子，三、四个学生围坐在大铝盆前洗脚，顺便将袜子放在水中揉搓，洗脚水瞬间变成浊泥水。学生一个月只会穿一双鞋袜到校，不会更换。因此，有的脚趾被鞋中的汗水浸出毫无血色的白。即使阳光再好，也不能在两个小时内将清洗的袜子晒干，学生没有更换的袜子，顺手将湿袜子重新穿回去。
高年级的班主任，尤其是男性，不会在一旁监督学生清洗衣物，一切靠自觉，于是绝大多数男生在一个月里也不会更换衣物。低年级的学生则需要老师在一旁指挥，更有责任感的一、两位女教师会拿出自己的洗衣机、脱水机，和她们一起清洗。低年级的女生学会了合作，一起提水，一起拧干厚衣物。有姐姐的低年级学生更幸福，姐姐们会帮助她们把衣物一块儿洗干净。
学校没有浴室，部分学生只有在月假返家时才洗一次澡，好些男生是半年才洗一次澡，内衣不常更换。在晚安计划时，我走进寝室，闻到学生白日里活动的汗液掺和着牦牛奶脂的气息，挥之不去。男生寝室里，鞋腔与体味充盈着整个寝室。白日里，好几次进入寝室喷洒消毒溶液，我总能发现床底下的清洁桶或者矿泉水瓶盛有澄黄色尿液。不难理解，夜晚太冷，去厕所得穿过户外让孩子们望而却步。
我寝室旁有一个地下水取水管。每个周日，往返于寝室与医疗角的我，都会在忙着清洗的学生间穿梭而过。一次，我路过相邻的寝室，看见一位男教师将三、四件衣服丢进学生的洗衣盆里，让两位小女生清洗。看到学生恭顺的神情，我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寝室里继续传来几个男教师聊天的谈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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