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痛与赏赐

作者: 行有容 | 来源:发表于2022-04-23 13:49 被阅读0次

    二月的北京静穆又压抑,七八点的时候从医院出来,站在街上,迎面走来的人像是正在太阳里爬出来。光辉动人,车水马龙。这些年所有和病痛有关的记忆像是晒了很久的谷子终于翻了一面,瞬间淡香四溢,但同时也会想到曾经在辣人的太阳下流过的眼泪。

    自幼体弱,这种身体上的劣势让我敏感而且在情感方面趋于丰腴,理解感恩的含义。

    农家腊月有打扫灶台的日子,而且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来做。三岁那年的那天似乎是病的很重,需要去很远的一家医院。返途,爷爷把我架在头上,唱了一支红歌。翻过一座山岭,隔着池塘便到家了,池边的另一户人家已经点了灯,升起炊烟。奶奶约摸着看到了走近的人影,从院子里往池边靠近,手里还抱着柴火,隔了池塘朝我们喊:“那是我家的吗?”声音被山风吹着洒到枯草里,滚动了一颗松子。我一下来了精神,鼓足劲头回着:“是,就是你家的”。她一路迎来,从爷爷肩上接过我,反复念叨着还以为我们今日到不了家了。这都过了多少年了,仍是忘不了那天的光景。

    后来病情加重,爸妈不放心,爸爸便专程接我南下广东。我记得他穿了一件牛仔衣,背着大包故而不能抱我,我就扯着他的衣袖,指甲顺着衣服的纹理轻轻地划着。临上车前在路边的小摊吃早餐,我病怏怏着并不想吃,他并不责怪我,用手拨弄了一下我额前的头发,给我搬来小板凳。我看着周围的一切,街头很吵,还有个男孩追着垃圾车跑了一阵扔进去一只破鞋,那样子让我想在他后面的空气里帮他画上几朵灰尘,像是任何一个动画片里被追过的主人公一样。爸爸要了一碗粉,葱花和猪油的香气冲突又浓郁,水汽向上奔着倒是很好看。我把目光收回来,第一次仔细地看他,他皱着眉头吃的很急,眼睛里有红色的“细线”,双眼皮深陷下去像是要睡着了。像是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声音,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会带我去看病,因为他是我爸爸,可是并没有什么规定他一定要这样做,所以将来我要很听话,对他好一点。

    后来我想,病痛里的人是格外清醒的。你知道你的病痛不能分给别人,那么同时你也就无法分到别人的病痛。这些人却愿意尽力去解救你,并不图你日后剜心剃骨分担他们的病痛。为了这一份无私的真诚,怎么可以因为血缘关系就把它视作理所当然?

    病痛也使人变得有韧性。史铁生曾经写过写过他面的那堵墙,说墙让他屈服,告诉他无论他愤怒或平静,墙就在那里。我直觉上便感到那堵墙是他的病痛。

    墙在那里,人要坚韧且宽容。在药面前,性子刚烈耿直的人也会变得温顺灵活。幼时妈妈给我熬药,在灶火面前守着小小的药锅,在药香和灶火的映衬下极为慈祥,然后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我曾经喝过几麻袋的中药呢”。小时候最害怕中药,味苦气腥。初中的时候去见过一位老中医,老先生行医多年,沉稳宽厚。开的药方也特别,其中一味药便是每月固定一段时间内的月季花。从此喝药我就不怕了,好像不过是在喝一次难喝的花茶。我也厌恶颗粒,小时候只觉得是因为胶囊厂的工人偷了懒没有把颗粒装进去。大一的时候心血来潮买了瓶冻酸奶,把颗粒放在最上面,再用上勺子,简直佩服自己的机智。以前是极其没有耐心的人,现在也能每天定上闹钟按时吃药,医生的嘱咐都记得很熟。想来这些,都拜病痛所赐。

    但是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病痛最大的赏赐是对生命的敬畏。如果你见过人之将至,看着他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滴到床单,病号服的袖口和干枯的手臂之间形成了巨大对比,喉咙里向上涌出不清晰的呻吟,你会感到生命的脆弱,也会用你的余生爱护你自己。如果你见过饱受折磨的人在精神深处犹如一个拳击手,随时准备反击病魔的挑衅,在摔倒和爬起之间度过一天又一天,你很难想象轻易放弃生命是一件多么奢侈又愚蠢的行为。

    这种敬畏进而让你明白,除了生命本身,世上重要的事情并不那么多。我忘了说,那日清晨,我和自己说:此世人间种种,失恋落选战败,都不能使我如今日般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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