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
张三是可庄公社立新大队第五生产队的小队长,张三家里已经很久很久没吃到肉了,越是吃不到肉,就越能想起肉的味道。
快到年底,日子再穷,也该吃点肉。
和张三家一样,五队其它人家的情况也差不多,一样很久不知肉滋味,村里几个壮劳力有发言权,提议要杀一头猪,“吃杠期”。
五队集体养了二十多头猪,按以往的惯例,到年底时会挑头不安份的猪宰了。五队人口多,一头猪是吃不够的,女人小孩上不了桌面靠边站,只有队里的男人才有资格在那天一起大吃一顿,俗称“吃杠期”。
张三不同意,说,这些猪是用来踩“猪灰”(粪便与稻草及农作物的混合物。)作地里的肥料,咱不能为了吃顿肉就杀头猪。
但张三终究拗不过队里那一双双想吃肉的血红眼睛,妥协了。
那顿晚饭,张三没去吃,伊朵说他傻,猪都杀了,你不去吃,有用吗?张三很不耐烦地发了点小脾气,“你个女人家的,懂个屁!”
伊朵。
伊朵嫁到五队,人家都议论说不值,张三家太穷了,可伊朵看中张三人老实,长的壮实,在农村,有力气就是本钱。
而她自己,一个柔弱的小女子,硬生生成了种地的好手,挑担犁地,巾帼不让须眉,生张小三那会,还沒满一个月,就将小孩背在身上,下地挣起了工分,那时的人心,相信着一分气力换一颗米。
伊朵吃不吃肉倒也沒关系,她心疼的是张小三,孩子还小,若有肉给他吃,那苦点累点算什么呢?
张小三。
1977年的冬天,下起了雪,这时节农闲,小孩子也趁机放了假,张小三住在外婆家开心了好几天,又逢上了好事,外婆家的生产队要杀猪了!
是一头老弱的母猪,瘦骨嶙峋,但多少有点肉,张小三用手遮住眼睛看着男人用尖刀刺破了那只黑猪的喉咙,那绵长的嚎叫声突然中断,代之的是冒着泡沫的殷红的血。
李四从白花花的肠子边掏出两只猪腰来,扔到张小三面前,“小三,把这腰子送到后面厨房,让李家好婆捡干净了。”
猪腰。
两只暗红的猪腰捧在张小三的小手里,软软的,还冒着热气,张小三快活地应了一声,急匆匆走出仓库的大门。
傍晚,吃杠期的男人们发现,少了猪腰,问李家阿婆,说没见张小三送来啊!问张小三,小家伙涨红了脸,憋了半天,说我没找到厨房。“沒找到厨房,那你把腰子放哪了?”张小三眨巴几下眼睛,说,我记性不好,走出门口就忘记了。
大人们笑了起来,也不再追问猪腰的下落,那一句“走出门口就忘记”倒是成了名言,成了张小三的标签,贴了几十年。
湖羊。
江南养的羊多半是湖羊,我也说不清它具体的品种,个头比较大,很会长毛,性格温顺,拉屎勤快,那种黑色的颗粒,像植物的种子。
它可是农家的宝,生了小羊可当“血羔羊”卖了换钱,剪羊毛可以换钱,关键还可以踩“灰肥”,和猪一样道理,植物的根茎叶混和了羊的粪便,到时挖出去给生产队做肥料,一担灰肥可以换十个工分呢!(注:一个壮劳力干一天活大概可得十个工分,年底生产队依工分多少给每户人家分红。)
1977年底,颜市可庄下了很大的雪,没草料了,伊朵怕羊给饿着,喂了点小麦给羊吃,结果,羊给涨死了。
死了的羊卖不掉,只能杀了,张三家吃不了那么多肉,给队里人分了。
这是张小三有史以来吃得最爽的一次肉,肉是白煮的,有点羊膻味,他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怎么还有人不吃肉?
譬如张三,他就一口也没吃那头湖羊的肉,伊朵劝也没用。
谎言。
很难解释谎言这个词,有的谎言符合正常的逻辑,听得人就以为是真话了;有的真话,人家听着以为是谎言,大抵有两个原因,那真话不合逻辑,或是那说真话的人以前说了太多谎言。
张小三戴了N年“走出门口就忘记”的帽子,在他长大后,人们发现他一点也不傻,哦不,是很聪明,他外婆队里的人每每见到他,还是会提猪腰的梗,心里却都明白着,当年的那个小孩骗了大人。
有次酒后,张小三不小心说出了真相,那天他拿着两只猪腰,却找不到厨房所在,又没见到人,就把猪腰给扔在生产队猪圈的地坑(露天的大池子,用于积肥。)里了。
张小三说,哪有走出门就忘记的道理?当时年纪小,怕被大人责怪,所以才说了谎。
然后大家笑了,大家都明白,张小三一点也不笨。
下落。
你会遗失一些东西,不知下落;你会走失一些人,不知下落;你会遗忘一些事,不知下落。
1977年冬天,天气阴沉寒冷,马上要下雪。
张小三把两只猪腰揣在怀子,高一脚低一脚地从外婆的生产队往家里跑,距离也不远,两里地不满点,他的小脑瓜里想的是要尽快再赶回来,不能让大人们怀疑他回过家。
他真的很快又回到了杀猪的地方,似乎成功地骗过了李四他们。
傍晚张小三回家,伊朵质问他猪腰的来处,他支吾着交代,伊朵要他把猪腰送回去,他拼命地哭,说,妈妈,我想吃肉……
张三家很久很久沒吃过肉了,伊朵深深地叹了口气。
张三回家时,猪腰已煮熟了,他大发脾气,要把煮熟的猪腰扔掉,伊朵罕见地强硬,拦住了张三。
张小三很奇怪,大人不是也喜欢吃肉吗?为啥张三不吃猪腰,伊朵也不吃呢?他管不了那么多,狼吞虎咽着咀嚼。
吃完肉,张小三挨了张三的一顿饱揍,哭的一塌糊涂,拼命叫妈妈,伊朵却没救他。
幻觉。
我们所看到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甚至,有时你做过的事情你却没办法再想起来,又有时,你沒做过的事,在记忆里却真实地不容置疑。
又几十年过去了,张小三问母亲,你还记得那两只猪腰吗?伊朵说,不是被你扔地坑里了吗?张小三说,不对,我记得我偷拿回家,您煮我吃了,我还挨了爸的一顿打。
伊朵笑了,“你又瞎说,沒一句真话,我要是煮了猪腰,我会不记得?还真被人说中了,你小子是走出大门就忘记的憨囡!”
张小三也疑惑起来,笑着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难道是我记错了吗?
又忍不住轻轻补上了一句:那时候,我太想吃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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