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双面

那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仿佛隔了几千年才传到了亚伦的耳朵里，如一根纤细的羽毛，飘进他的心里，轻轻抚去记忆深处的缕缕尘埃，让那些以为被忘却的记忆，缓缓浮出水面，涌上心头，重重冲击着那貌似坚强的心。

那如枯槁般的手，缩了缩，从亚伦的手中脱了出去转而落在了亚伦的手背上，手指在年轻的皮肤上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手，皮肤粗糙、沟壑纵横。另一只手，皮肤充满弹性，有的是手掌上那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的黄色老茧。

时间似乎停滞了，空气也停止了流动，周遭的一切让人窒息，亚伦张大嘴巴，如溺水的人般将头努力伸出水面，大口大口吸着那稀薄的空气，让自己的肺快速膨胀、缩小，尽力将氧气带给身体，让血液快速流过心脏和大脑。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头脑的清醒，看清眼前的一切。

希望它们都是幻境，希望是催眠师罗特祖玛让自己陷入了幻觉。

那只干枯的手离开了，没了声音，没了那让他不知所措的恼人声音，亚伦的心暗暗长出了一口气。他缓缓抬起头，眼睛因为看到的东西几乎瞪出眼眶。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人”，如果可以称之为“人”的话，他，是谁？

说真的，那只是一具皮包骨头的躯体，伪装成爸爸。

黑色的帽子堆在没有几根头发的脑袋后面，一张暗灰色的脑袋露了出来。两只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眶之中，脸上的皮肤堆叠在一起，像撒了气的气球，皱皱巴巴，贴在骨头上。黑色的瞳仁很大，从那里能看到亚伦的脸，两颗晶莹的泪珠正在努力地爬出那深陷的眼窝，想要顺应地心引力而去。

两片薄薄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嘴角努力朝上扬起，他想要笑，可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异常难过，在亚伦看来，是苦笑。

看着眼前这个“怪人”，亚伦的心狠狠地疼痛了一下，疼得他想要蜷缩起身体，想要抱紧自己的，压抑住这难忍的疼痛。

一只骨节嶙峋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宽大的黑色袖筒慢慢滑落到肘部，露出的胳膊疤痕遍布，枯老如树皮般的皮肤，松松垮垮地覆盖在骨头上，勉强能够让那半截胳膊看起来像是真的。

粗糙的感觉袭上脸庞，如砂纸般的触感，让亚伦极其不舒服，想要躲开，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千万不要躲开，那样他会伤心的!

就这样，亚伦静静地待在那里，任由那只枯手，颤颤巍巍地抚遍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额头、眼角、嘴唇，无一遗漏，他也任由泪水从湿润的眼眶里不断滑落。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爸爸不是这样的，他和盖地舅舅一样，有着轮廓明显的脸庞，有着短短的、总是扎得亚伦很痒的胡须，有着坚实的肌肉。爸爸一只手就能够抱起亚伦，举过头顶，爸爸能够抱着亚伦走很远的路，都丝毫不喊累。爸爸的胸膛的温暖厚实的，在那里，亚伦觉得很安全。

眼前这个家伙，不是爸爸!可是，他有着爸爸的声音，话语中有着深切的疼惜，那暗藏在身体里的血缘关系在不断地告诉他，这就是爸爸，如假包换的爸爸!

枯手突然离开了，伪装成爸爸的那幅躯壳，突然用一只手抓住了另一只手的手腕，很紧很紧，被抓住的那只手青筋暴起，五根手指弯曲，呻吟声从灰白的嘴唇里溢出，“唔唔，嗯，嗯，放开我，你不能这样!”那声音焦急又无奈，手腕处很快现出了青紫的痕迹。

“嘎，你还学会反抗了，你别忘记了，当初可是你自愿请我来的啊！”一个沙哑的，略带戏谑的声音从爸爸那张灰白色的薄薄嘴唇里挤了出来，脸上的那层如树皮般的皮肤不停上下耸动着，痛苦、嘲弄、厌恶，种种表情在分秒变换着，不知道这具躯壳的内心到底是谁占据着。

起初，亚伦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吓到了，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爸爸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东西，它正在抢夺对身体的控制权。他下意识地想，不能，不能，绝对不能让这个“它”抢走爸爸。妈妈还没有找到，再没有了爸爸，自己不就成了“孤儿”了？

“孤儿”？

亚伦想起初到勇士营地，自己没有朋友，用沉默应对一切，那些躲在一旁盯着他的家伙们，说他是盖地捡来的，是孤儿，那些暗藏在背后的眼神里满是嫌弃和鄙夷，即使自己在月考中进了前十名，那些阴暗的想法依然还在。

爸爸痛苦的声音再度传进亚伦的耳朵，亚伦跳下了床，伪装成爸爸的那具身体也站了起来，黑色斗篷上的宽大兜帽再度遮住了那张已经枯萎的脸，也遮住了爸爸那双满是疼爱的眼睛，虽浑浊却流露真心。

“桀桀”怪笑再度从兜帽下传了出来，笑声充满不屑与狂妄，嘲弄与戏谑，罗特祖玛占了上峰，爸爸藏在了躯壳里，出不来了。“年轻人，你真像你的妈妈，只是过于相信卡拉曼达族的力量了。到我这里来吧，什么宿命，什么必须，都是那个先知拿来糊弄你们这些傻子的。”这番话带给亚伦前所未有的震惊，他不愿相信，他不相信盖地舅舅会骗他，不相信先知会愚弄自己的族人，太多的不相信无法言表，他的头好疼，罗特祖玛说的每一个字都跑进了他的耳朵，在他的脑袋里胡跑乱撞，没有头绪。

有个细小的声音却在告诉亚伦，“别听他的，我的孩子，快醒醒，那不是真的，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内心啊，我的孩子！”

亚伦满脸通红，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鬓角滴落，为什么挣扎这么痛苦？妈妈，你在哪里？妈妈，我好难受！

一股流动的红色从亚伦的衣襟里飘了出来，像红色的烟雾，飘飘渺渺，渐渐变得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