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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学的时候，我爸买了一辆摩托车。
那个时候我们在镇上开了一家小药店，门面不大但生意不错，遇上赶集的时候，连我也要在中药柜面前像模像样地称量抓中药。
中西交汇，人畜皆医，谁能想到我爸几年前还是一个在街头卖小吃的人呢？
在那个小车还没有普及的年代，坐在我爸的摩托车后座行驶在干净狭窄的乡村土路成了最大的消遣。
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有人打电话过来，说自己家的猪生病， 让我爸赶快过去打两针。
我爸开始钻进底层柜台里找药了，我就奉承般地拿块帕子过去擦座位。
皮质的坐垫在初夏阳光的炙烤下微微发臭，排气筒反射出刺眼的光，我弟曾经在这上面被烫掉了一块小腿肚子的皮，此后每次上车他都小心翼翼地选择另外一边。
我带着药，我爸带着我，在懒洋洋的小镇里一骑绝尘，那时什么都是干净的，阳光、空气、飞扬的柳叶、屋顶的瓦片、木屋外剥落的红印的毛主席语录、连土路上扬起的灰尘都纯粹自然。
主人像是迎来救星一样热忱，他先跳进猪圈，一把逮住嗷嗷叫的小猪仔，像个屠夫一样残忍把病猪往门口拖。
我爸起先会在猪圈外翻着带来的各种易碎的玻璃药瓶，用钥匙敲碎后吸进注射器里，抬头对着阳光看着刻度，最后一定得像吐丝一样从针头滋出来一点药剂，再“磨刀霍霍”地翻进猪圈里。
小猪仔知道自己大难临头，利落的小短腿使劲儿地在下面踹着，像刚刚落进红锅里的活虾，主人双手嵌住它的两只前脚，此时也被晃得全身抖动起来。
我爸上前抓住它的一只后脚，死死把它按在护栏一边，对准屁股一针下去，一声嘹亮又悠远的杀猪叫响彻猪圈，众猪生皆惶恐。
主人满头大汗翻出猪圈，还来不及洗手就赶忙从包里掏出烟来给我爸点上，多出一根我爸别在了耳朵上。
两个男人面对厚厚的青山沉默地吞云吐雾，农村人话不多，所有要表达的东西都在那带着臭味的烟气里彰显又消散了。
我爸开车野得很，好像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车技，他专喜欢挑一些烂路压过去或者在车流中见缝插针地乱窜，忽然提速后又是一个急刹车。
我妈好几个“你狗日的”还没有骂出口，强劲的疾风早就灌进她的喉咙里了。
结果还是出事了，我爸在一个上坡路翻车了。
他直接滚下了旁边的斜坡，从他后来的描述中得知，他连人带车滚下坡时还是有意识的，只听得周围有男人在叫“冉燕飞下去了！”，接着就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医院。
我爸伤势不重，断了几根骨头，但我那时还小，觉得我爸命不久矣，于是有事没事就喜欢去后山拜鬼祈福，拜谁也不知道，反正后山有的是坟。
我当时嘴里念着，我爹千万别走，我还想上大学，结果真的是有人保佑，两个梦想都实现了。
摩托车一直开到我上初中，我爸当时决定去学驾照，夏天整个人黑了一圈，他本来就瘦，晒黑后就像一块油腻的老腊肉，驾照到手后我爸春风得意地提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车——长安小货车。
我妈从摩托车后座搬到了副驾驶，那张嘴才开始发挥它真正的作用。
坐车的人往往比开车的人更紧张也更自信，在我妈眼中，我爸开车时基本是眼盲耳聋的，没有她在旁谆谆教诲娓娓道来，我爸总得出事。
所有最恶毒的脏话我都从我妈嘴里听到过，这时候我和我弟就会凑上来打圆场，以前胆子小的时候只能劝说我妈不要生气，后来长大了就没有管这么多了，一致站队我爸帮着说我妈。
我妈她有时候说不赢就气鼓鼓地双手叉在胸前叫到，对，你们冉家人说啥子都对，我就是一个外人，最好叫你们老汉去给你们找个后妈，嫌弃死你们。
骂骂咧咧不过几年，我爸又出事了，并且又是上坡路。
根据我妈的描述，当时他们正在村里的土路爬上坡，因为坡度很抖又是条野路子，于是我爸就叫她下车站在坡底下帮忙看着路。
车子正爬到一半，引擎不动了，刹车也失灵了，整个车像头龇牙咧嘴的巨兽一样顺着坡道滑了下来，来势汹汹地朝我妈奔过去了。
我妈以为是我爸猜错油门了，正准备又骂上去，直到看见后视镜里我爸那慌张的表情才知道事情不对劲儿，而这时她已经来不及跑掉了。
车子里，我爸还在手忙脚乱地扶着方向盘踩着刹车，眼看着失控的车辆离我妈越来越近，他狠心往左一打方向盘，整个车子顺着旁边的土路翻了下去。
我妈尖叫着往下跑去，哆哆嗦嗦地钻进车里找手机打电话，哪知道两人的手机都摔坏了，正孤立无援时，她抬头看见一放牛的老头子正伸长脖子往这下面瞧，于是救命的电话就从老爷子这里打了出去。
得到消息后，我急匆匆地赶回家，老天保佑，又只是断了几根骨头。
来看他的人很多，翻车救妻的故事他讲了一遍又一遍，精神抖擞得很，但只要人一走就焉了下来。
我平生第一次给我爸喂饭，没有什么父女情深的戏码，只是觉得尴尬得很。
他好几天没有洗脸刷牙了，整个人像是从油里浮出来的一样，我的眼睛愣愣地盯着勺子，看它从我爸嘴里进进出出，我爸也识相地加快了咀嚼了速度，直到我妈叽叽喳喳地从外面回来，两个人才稍稍自然了一点。
那辆长安小火车已经报废了，家里又攒钱买了一辆更好的车。
我爸年过五十，我妈四十八了，每次过年回家都少不了听我妈在我爸开车时的一顿劈头盖脸地臭骂，我爸已经习惯了充耳不闻，坐在后排的我们玩手机玩得正嗨，没有精力再管那两口子了。
我从我爸十多年的开车生涯中悟出一个道理，每个男人都想成为车神，但只要身边坐着他们的女人，开得再怂也没在care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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