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第一次看见母亲的身份证件上的黑白照片的时候,我就不自觉想起了这首歌,仿佛这首歌就是为她量身定制。
可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却并没有得到一个温暖的归宿。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当初选择嫁给父亲有没有后悔过。
母亲大都是轻叹口气,然后用柔软又坚定的口吻回答我说:“后悔啊,怎能不后悔……”。
母亲和父亲生活在同一个村里,打小就相识的,不过母亲比父亲小了七岁,所以没有在一起玩过,对于父亲这个人,她仅仅算是认识,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并没有说上过几句话,更谈不上有什么交集。
母亲真正和父亲产生交集,源于一担稻谷。
母亲是家里的长女,下面弟弟妹妹加起来有七八个,家务事和农活也是早早就开始上手。那年只有十五六岁左右的母亲,开始下地挑稻谷。
母亲说父亲看到她如此吃力,热情地要上来帮她挑。母亲不好推却,再加上麦子是真的沉,便接受了父亲的好意。
父亲是个嘴笨的人,但是人实在。给人的帮助总是实打实的,在村里的口碑也好。后来,父亲更是多次在田间劳作中帮助母亲,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这么相熟了。
最后,母亲不顾家里人的强烈反对,和父亲走在了一起。
事实上,母亲家里早就打算用母亲来“换亲”。简单来说,就是把母亲嫁给一户人家,然后把那家的女儿再讨回来给舅舅当媳妇。这样,两家儿子都娶上了媳妇。这种方式,在当时的农村,尤其流行,对于贫穷的人家来说,这不失为最低成本的娶媳妇途径。
所以,母亲和父亲走到了一起,无疑是搅乱了家里计划好的一盘棋。家人反对,情理之中。而母亲的坚持,让她和家里彻底决裂……
人们常说,得不到家人祝福的婚姻,注定不幸。
也不知道这话有几分道理,事实上,母亲的婚后也确实过得艰难。
母亲说当时父亲家里仅有的财产就是三间漏风的茅草屋,一张木床,一个饭桌,几条长板凳。后来,两个孩子的出生,温饱都成了问题。
再后来,政策宽松,母亲和父亲去到了县城打工,把我和弟弟丢在了老家,由家里老人照应。
等到包产到户的新风刮到了那个偏远的农村,父母亲又回到了熟悉的土地上,指望用辛勤劳作在贫瘠的土地上开垦一番作为,解决一家人的温饱问题。
此后,日子一直平淡如水。常言道,风平浪静非常态,波澜壮阔真人生。可是,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平平淡淡往往才是最大的幸福。
记忆中最深刻的画面就是,我放学归来,看着父亲母亲围着狭小的厨房,在为一家人准备午饭。远看,炊烟袅袅。近观,炉火正旺。饭菜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如美酒,让人沉醉其中……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时至今日,想到最美的烟火气息,我脑海中浮现的总是当年父母围着锅炉为一家人准备吃食的场景。
然而,我十三岁那年秋天,持续了十年左右的平淡生活终究被打破。
那天下午,放学归来的我,像往常一样直奔厨房,却发现父母并没有做饭。
父亲颓然地坐在厨房门口的低板凳上,母亲只是在灶台后木木地站着。见我走进,两个人只是抬眼望了我一下,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当即我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后来还是母亲开了口说:“丽啊,你爸爸查出得了乙肝,肝硬化,晚期。”
在那之后,家里就彻底陷入了深渊。
一方面,母亲要带着父亲四处看病。另一方面还要忙着田间地头的那点活。
当时家里一个叔叔打听到有种可以治疗肝病的中药水,本来母亲是将信将疑。只是跑了几家医院治疗效果并不理想,再加上真的没钱了。母亲决定去试试这个药水。
此后,每隔半个月,母亲就要徒步走上十多里,去给父亲背回药水,装药水用的是那种塑料大桶,一个大概二三十斤的样子,有几次赶上我正好放假,我就跟着母亲一起去。我也并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跟在母亲后头,看着她,步履匆匆。
父亲的病,并没能熬过第二个春天。父亲在第二年的寒冬彻底撒手人寰,抛下了母亲和一家子老小……
至今,我还记得父亲病确诊后的第一个冬天,母亲和父亲谈话的场景。他们两个人分别坐在床的两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叙着。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锤打着厚塑料袋封死的窗户,屋内,两个人神情淡定从容,只是母亲谈话间偶然发出的颤音终究还是让人可以从这安宁中找出一点破绽。
有一次,母亲叹了口气,对父亲说:“这个病啊,不能替,要是能替,我替你就好了。”
父亲说:“那不行呢,没爹行,没妈的孩子可怜哩,要不人家都讲‘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没了我,孩子跟着你,不会受罪呢。”
母亲便不再说话了。
如今,我才知道,父亲真的是非常了解母亲的。相信她,胜过自己。
父亲走后,母亲在家守着十亩地做了两年,但终究是女子,犁田打耙这些活还是不能很好地应付。
后来母亲经人介绍,去了省城务工,把我和弟弟托付在了姑妈家。从那以后,基本上我们只能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跟她见上一面。
母亲就靠着自己的双手和勤俭,把我供到了大学,弟弟不爱读书,早早地出去学了门技术,后来母亲给他在县城买了个房子,张罗着娶上了媳妇。
我经常给母亲打电话,嘱咐她不要过于操劳,我说如今家里也没什么负担了。她只是应着说是呢是呢,我不累呢。但我知道,她是闲不下来的……
前几天半夜,母亲出人意料地给我打电话说:“丽啊,今年过年回一趟老家吧,给你爸立个碑哩,马上你弟弟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总算有个交代了”。
寂寥的秋夜,玻璃窗户紧闭,我仿佛在电话的这头,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我想,我大概明白母亲跟我说她夜里常常无缘无故的失眠的原因所在了。
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失眠,不过是心头的一些念想,不能拿起,又不能放下,悬在半空中,让人精神紧绷,难以得到放松罢了!
关于他们之间,在我看来,并不存在如何凄美的爱情,即便有,大概不过是一个善意淳朴的心,吸引了另一个纯粹又坚定的人。
在这个过程中,不参杂一丁点儿的算计与谋划。幸福也好,不幸也罢。
情不知所起,一旦选择了,就义无反顾。即使嘴上说着后悔了,心里也没有显得那么懊恼。
所以,即便在那以后,有诸多艰难,也会咬着牙,替另一个人坚持下去。即便嘴里说着后悔啊后悔,脚步一刻也没有停下。只为了在多年后,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在心里默默地说一句:
“你看,如今的日子,总算有个交代了哩……”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你站在小村旁。”
这几年,跟母亲相聚又分别,每次驱车离开,透过后视镜看到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那个苍老了又变得斑驳的面孔,我很难忍住不泪目。
我的母亲,这个美丽的姑娘,终究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当初的选择,并为此付出了一生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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