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略带伤感地告诉我说西山路边上的县农业局职工宿舍大院拆掉了,尽管我早有情感与思想准备,春节回老家期间我还趁其迁而未拆故地重“游”了一番,并留下了它最后沧桑的身影,可如今亲耳听闻它的倒下,我还是颇为失落和伤感,因为在那儿我度过了最宝贵的少年、青年时光,那儿的几乎每一处角落都曾留下过我成长的足迹,听闻过我的欢笑,接纳过我的泪水。不过失落、伤感的我倒是没有坠入痛苦的深渊,毕竟没有任何人残忍地将我逼至它的面前,亲见它轰然倒下,发出最后几声绝望的叹息,消失在一片尘烟之中。
细算我搬离宿舍大院都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年,也思念了二十四年,期间虽以“游子”的身份许多次回“家”,却仍不解相思之苦。在那片温情的土地上曾发生的感人的事,结识的温暖的人,若一片片美丽的青花瓷碎片一般,一直沉积在我记忆的心湖,它们虽不完整,带有不能复原、重现的小遗憾和小伤感,却美丽依旧,迷人依旧,从未随如流岁月流走。每有强风吹来,它都会在我记忆的心湖泛起。
挂了母亲的电话,从母亲那儿刮来的强风将我记忆的心湖掀翻,往事、故人泛起。最先从我记忆的心湖泛起的是曹奶奶,她是我在那片温情的土地上结识的第一位温暖的人。
我是上小学四年级的那年春天从偏僻的农村老家随父亲转学来到繁华的县城的。记得刚到大院的第一天下午,父亲便带着我拜访左邻右舍,来到曹奶奶家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走道的一把旧藤椅上晒太阳,见我跟在父亲的身后走近她,若蚊子哼的一般叫了她一声“曹奶奶好”,也不知她听着没有,她慢慢悠悠、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先是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有点儿夸张地说道:“呀,这就是你家孩子,真秀气,像个女孩,我喜欢,喜欢。”听了她的话,尽管小时候的我生性羞怯,可还是颇为生气地大声抗议道:“我不是女孩,我是男孩。”曹奶奶听了哈哈大笑,一边转过身蹒跚进屋,一边拖腔拿调地说道“好好好,男孩,男孩”,父亲附和地笑了笑,并拉着我的手并排跟在她的身后,生怕我赌气跑掉似的。
进了屋,父亲再次呼我的名字,让我叫“曹奶奶好”,起先我执拗地不叫,可看得出来父亲隐约有一丝尴尬和不悦,我便无奈地小声又叫了一声“曹奶奶好”。
“好好好,骆毅你也好”这回她听见了,她接着又拖腔拿调地说道:“嗯!骆毅,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说罢她再次从上至下、毫无顾忌地仔细打量起我来,我顿时感觉浑身上下被针刺一般,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偶尔抬眼偷偷打量起她:一身深灰色衣服,瘦高的个子,花白的头发,皱纹纵横、斑点密布的面容,鞋尖般的下巴,稀疏的牙齿,当她笑时,露出一条弧形的、几无血色的牙龈。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你们坐啊,坐啊,我来拿糖给你们吃。”她不顾父亲的一再客气,顺手取过墙脚的拐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去里屋拿糖盒了。
父亲接过她手中的糖盒放在桌子上,取了几块塞进我的手里,我瞥向她,没等父亲开口,便主动怯生生地说了句“谢谢曹奶奶”。
“不够不够,再多拿点,我家没人吃糖,我喜欢吃可不敢吃。”她乐呵呵地说道,见父亲和我都没有再取的意思,她突然用她那双饱经风霜、布满青筋和皱纹的手抓起一把硬要塞进我手里,我有点儿嫌弃地急忙将双手背在身后,身子一直往后退,父亲连忙伸出手去接下了,连连称谢。
我逃也似的出了曹奶奶的家门,父亲跟在我身后,我暗自决定不再登她家的门。因她对我的“秀气若女孩”之评以及无所顾忌的仔细打量令我十分不满和不快,她的过分热情也几乎没有博得我的好感,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和去前父亲在我面前对她的美好评价相去甚远。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去她家,不过跟早出晚归的孙子、孙媳妇一起过的曹奶奶许是难耐孤单,倒是经常不讨我喜欢地到我家里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拉家常,还老是不厌其烦地问我农村美不美,生活好不好,农村老人死了火化不火化等等。我不知道她为何老是问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本不想重复回答她的这些问题,可父亲已有言在先不得对曹奶奶无礼,于是我偶尔特别烦她了,就拿出课本作业,借故不搭理她,逐客的意图路人皆知。见我不搭理她,她便会知趣地转身,拄着拐杖,带着一丝淡淡的失落和难过默默地蹒跚离去,留下宁愿独处也不愿与她共处一室的、轻松快慰的我。没过多久我就为自己当初的冷漠甚至冷酷而羞愧不已并悔恨难当了,许多年以后我一想起这件丑事就面红耳热,无地自容。
记得那时每逢播种和收割季节,父亲都特别忙,还会经常下乡,有时一去就是好几天,在乡下老家被家务和农活缠身的奶奶和妈妈也难以每次都能顾及到我,于是,已跟着父亲学会了洗衣、买菜、烧饭的我放学后便只能一个人度日如年地翘首以盼父亲能尽早归来。
父亲每次临走前总是会放心不下地交代我遇到难事就去找曹奶奶,中午放学如果回来迟自己来不及烧饭就去曹奶奶家吃。为了让父亲安心工作,对我不要太牵挂以免影响工作,每次我都假装乖巧、顺从地答应下来,可我的内心宁愿孤单一人,也不愿去曹奶奶家,看她的颤颤巍巍,听她的唠唠叨叨。
父亲走后,我便过起了独处的日子,生活上其实还能应付得来,只是会时常想念父亲在家时的幸福时光,想念奶奶和妈妈,希望她们能来城里陪陪我,有时想得眼泪汪汪。可即便想得眼泪汪汪我也从未主动登曹奶奶家的门,许是父亲临走前去曹奶奶家关照过,曹奶奶会经常来陪我说话,不过似乎不再问我原先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了,我也渐渐发现她没有原先那么令我反感了,当然离好感似乎还有相当远的距离。
有一个周日,父亲不在家,我作业都做完了,无所事事,突然好想父亲,想到父亲若在家的话,此刻一定会陪我打羽毛球,或下象棋,边想边委屈地呜咽着哭了起来,声音越哭越大,曹奶奶听见哭声,慌忙拄着拐杖蹒跚赶来,一边耐心劝我不要哭,一边从衣兜里掏出许多糖果给我吃,我一边揉拭哭得红肿的眼睛,一边躲到房间的一处角落,呜咽着大声说:“我不要糖果,我要爸爸。”她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点儿手足无措,突然冒出一句“男子汉不哭”,令我破涕为笑,她倒是背过脸,偷偷擦拭从眼角滑落脸颊的几滴眼泪,然后转身离去。目送她渐渐远去的佝偻的背影,我竟然心生不舍,却不好意思开口挽留她,不禁又轻声呜咽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又听见了她蹒跚的脚步声,从未有过的动听悦耳。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一个布袋走了进来,我正欲说“我什么都不想吃”,不料她却扶着桌子的一角坐了下来,一边从布袋中掏出一本本小人书,整齐地摞在桌子的边角,一边给我讲起了故事。许是哭累了,许是她讲的故事吸引了我,我奇怪地突然停止了呜咽,聚精会神地听她绘声绘色地讲故事。见我不再哭泣她如释重负,似乎特快慰,特有成就感和满足感,苍老、和蔼、慈善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笑意,咧嘴而笑,若小孩子一样露出一条弧形的牙龈。我开始觉得她的话变得从未有过的亲切,似亲人般的亲切。从此,我对她的好感一天天增多,经常主动去她家玩,听她讲故事,尽管有些故事她已经讲过好几遍了;偶尔也会给她讲故事,她总是听得很认真,还望着我稚嫩的脸憨笑。
还有一回,父亲去外地出差,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淋雨着了凉,晚上发起高烧,我独自躺在床上,倍觉孤单和凄凉,屋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吓得蜷缩在薄被中嚎啕大哭,曹奶奶听到哭声,连雨伞都没有顶就带着一些吃的来了,见她过来,我不怕了,也不哭了,不知她是如何感觉出我生病发烧的,我记得她摸了摸我的额头,手猛地一颤,心疼地说道:“乖乖,这么烫!”随后就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用手扶着门框,将头探出房门,大声叫她孙媳妇的名字,并让她带感冒药过来。奇怪的是,平日里特怕吃药的我那天晚上连一个眉头都没皱就将药吃了,吃了药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下,曹奶奶和她的孙媳妇何时走的我完全不知。
此后,曹奶奶便成了我忠实、敬业的雨雪天气的“预报员”,雨雪天提醒我带伞上学,无论父亲在家与否。我对曹奶奶的感情也越来越深,每次回乡下老家临回城时都不厌其烦地提醒父亲多带点土特产给曹奶奶。每当学期结束,我捧着从学校领回的学习成绩单和“三好学生”奖状,有时连家门都没进,就先拿去给曹奶奶看,她脸上总是堆满了笑,和蔼地说道:“好,真好,不过不要骄傲,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长大了跟你爸爸一样,考上大学,成为光荣的大学生,成为光荣的农艺师。”虽然我后来没能如她所愿,子承父业,像我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农艺师,但她这些真诚、温暖、深情、令人鼓舞的话语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成为我日后努力学习、工作的动力之源,给我以情感抚慰和精神滋养,一次次抚平我被现实生活弄皱的心灵。
曹奶奶离开我,去了另一个世界已经许多年了,她曾经居住过的小屋已换过好几次主人,我曾经居住过的小屋也早已物是人非;如今,那曾留下过她蹒跚脚步和我成长足迹的两间小屋,连同整个宿舍大院都轰然倒下、灰飞烟灭了。可曹奶奶的音容笑貌,给予过我的无私、真诚的关怀与帮助时常浮现于我的脑海,每每令我思念与感动,给我以力量。
原创散文:回忆曹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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