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空中飘了些细雨,不曾有电闪雷鸣,天层黑如泼墨,与未上灯的红墙石路一起,将这一处的生机吞噬殆尽。
钟离尘提了灯笼,映照出眼前一片方寸之地,雪白皂靴所踏之处,尽是枯草荒芜。
冷宫是囚禁失宠后妃的一处偏僻所在,宫中多怨女,多少青春年华的妙龄女子被关押至此,春秋交替,数度轮回,青丝熬成白发,与逝去青春一同流泻下来的,是积了一生的怨念,至死不散。
因此,深夜冷宫当中,常常鬼气森森,一个个幽魂念着各自的过往辗转游荡,久久不肯离去。
石路似乎漫漫无尽头,迎面阴风阵阵,钟离尘眸中点尘不惊,举起灯笼照亮青苔斑驳的围墙,也照亮了墙下,那抱膝而坐的白衣女子。
此人原为兰妃。
兰妃于三年前入宫,姿色不甚出众,却是能歌善舞,水袖流苏摇摆之间,便俘获了君心,于是首饰绫罗,恩爱荣宠纷至沓来。
只是这恩宠来得快去得也快,君心难测,一朝失言便是万丈深渊,被太监押着来到这处死地的时候,兰妃成了兰氏,于那君王而言,不过是弃旧迎新,无比寻常。
“娘娘。”
钟离尘将灯笼立在一旁,与女子并排而坐,只唤了一声之后,就再也不曾开口。
女子眸光左右流转,落在旁边那白色衣角之时,又迅速收回来,似是受了惊吓。但她心中是欢喜的,她说过她喜欢白衣,今天他就穿了一身雪白过来。
“外面,阳光可还好?”她说着,脏污得不成原样的两根纤长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膝上搅动着。
“好,娘娘可要亲自去看看?”
“许久不曾见过了。”
兰妃说罢,目光在钟离尘的身上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几下,终是大着胆子看向了那张脸。
纵使月色隐晦,微雨霏霏,眼前不甚明朗,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也觉得胸中一阵暖意流过,正如几年前宫中选秀,她站在台阶之下,偷偷一瞥窥见龙颜,从此之后芳心暗许。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以后怎样,满心满眼都只装了那张英俊的脸,一曲长相思,百年长相守,正如幼时听说书的讲的那般,她以为一段一心一意,轰轰烈烈的情爱,是每个女子生来就理所应得的馈赠。
金银珠宝,名声地位,她坦然接受,羡而不得之时,她便凭着一张巧嘴,一曲歌舞,一场欢愉,软语相求,那君王只略微沉吟,便挥手赏赐,乐得她心花怒放,轻罗小扇掩面,眉眼之中都是秋波流转。
她相信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意,会生出金银,生出翡翠,生出口中的甜言蜜语,他为她的云鬓簪上一朵春花,为她的蛾眉描上青黛。她不再单单满足于享受,更多的想要独自占有。
因此她不愿看到,那人在对她说完甜言蜜语之后就转身拥佳人入怀,同是金银,同是恩宠,如法炮制。
原来她不是独一份。那曾经她捧入云端的情爱,正如同每月下放的例银,四季交替的衣衫,那她曾经付出的一腔真心,于君王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她向着君王哭闹,诉说,把那少女怀春的情感一字一句地吐露出来,字字椎心泣血,却只换来一声冷笑。
君王愤然离去之时,她知道,她失了宠。
一朝失足入情网,万劫加身不回头。
冷宫之中日复一日的消磨,她不见外面日夜更替,入目的只是一片灰暗的死寂之色,那颜色染白了她的鬓角,也让她脸上的光彩消失殆尽,不知不觉,她竟已经衣衫褴褛,如同乞丐一般。
当真是造化弄人。
一年时光下来,她却像是在地狱中度过了几百年一般。
眼前这男人,在几个月之前出现,她不知他来处,亦不知他如何冲破宫中重重禁锢,只知道他每晚子时会过来,喊她一声“娘娘”,听她讲一段过往。
起初她还防备,后来却觉得可笑,自己已经沦落到这般境地,还有什么可遭人惦记的,只当找个人诉一段心事。于是,无论是家长里短,还是命运起伏,事无大小,通通娓娓道来,没想到竟似刮骨疗毒一般,当初所执念的,咬牙切齿愤恨的种种,都随着那细碎的语言迎风消逝。
可能他没有意识到,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就将自己从深渊中拉了出来,现在,她的一颗心又活了过来。
“你可有办法带我出去?”她想,既然他能够进来,必然也是有办法出去的吧。
她这话一出,他身子一顿,回头问道:“娘娘可愿意离开了?”
“去哪里都好,好过死在这里无人问津。”夜色沉重,遮住了她脸上的红晕。
“你不恨那皇帝了?”
“不恨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一点,她本该知道的,她只是一个追求情爱的小女人,注定与皇家无缘。要说恨,这后宫中又有多少女人,会因为爱而不得而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呢?只是她当时年少不知事,不懂得隐藏,白白搭进了自己的一年青春。
或许她应该感谢,那皇帝将她放逐于此,否则她又怎会见到他?
“你,可愿带我走?”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到底自己是个女子,这样问一个男人,确实有些唐突。
但此刻她早顾不得什么娇羞与廉耻,一心只想着逃脱这个地狱。
她屏住呼吸,赌上了所有的颜面,来换他一句回答。
“自然可以。”
她听得出,他回答这一句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容的。她喜出望外,正欲起身,却突然感觉自己身子一轻,眼前的黑暗破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露出远处一处荒芜的境地。
入目之处,黄沙莽莽,只一条河流横向穿过,上面架一座石桥,桥上三个血红血红的大字:奈何桥。
钟离尘提起灯笼,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地面,起身,仍旧原路返回。
路口正有一个身穿龙袍,身材颀长之人等待,见他出来,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三个月了,那兰氏的魂魄总算离开了。爱卿,此事你功不可没。”
钟离尘微微低头,“微臣不敢当。”
帝王哈哈大笑,转身搂过旁边的娇艳宫妃阔步离开,钟离尘回头远望,石板路面,红砖宫墙,每隔几步便贴着一道黄符,黄符隔出的一方空地当中,一个个幽魂在里面辗转徘徊,或掩面而泣,或载歌载舞,或喃喃自语,总之形形色色,神态各异。
兰妃,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师父说过,魂魄为人生前执念,执念越深,鬼气越重,解开心结虽耗时耗力,却不造杀孽,不结冤仇,钟离尘想着师父交代过的话,一步一步,踏碎了早已被雨水打湿的枯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