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骤雨初歇,山林间草木清新。
丞若停下轻缓的脚步,抬头闭眼,深深呼吸。雨后的湿润空气总是充满着生机,仔细倾听仿佛还能听到青草破土的声响。周围树丛茂密,经过一夜雨水洗刷的叶子绿得透亮,偶有鸟雀从枝头倏然拍翅而飞,惊得几点雨珠从叶尖上滴落。他不禁想,若是整个世界都如这里一般令人愉悦,那该有多好。
“我自己走也是可以的。”趴在丞若背上的少年说。“你不累吗?”
“前面拐过去,没多远就到了。瑾珂。”丞若把头稍稍往后偏了点,笑了笑,又低下头,“瑾珂,我就想再这么背你一次。”
瑾珂默然不语,心中百感交集。他虽然腿脚不便,但常年习武,平时行走并不吃力,这里的山路也不崎岖。但丞若临行前执意要背他过山,瑾珂拗他不过,只得做罢。他想起以前年少时,丞若也总是这样背他。不由地便想起丞若以前他那个恣意随性的样子,再看了看他如今带有几分成熟稳重的脸庞,不由得轻轻勾起嘴角微笑,又想到很快就要与丞若分别,心里一阵感伤。
丞若长舒一口气,沿着过泥泞的山路继续往前走。不多久,已到了山下。转过山脚,地势平坦,视野顿时开阔,随风而摇的花草,几家临山人家的屋舍,还能依稀见到远处的官道和高耸的灰白城墙。
瑾珂从丞若背上下来,手中紫檀木杖点地,往前挪了几步。
“剩下的路,我自己走。”瑾珂的目光沉重之中带有几分坚定。他未及壮年,眉宇之间却饱含风霜。他心里思绪复杂,却没有一丝的犹豫。
丞若拍拍他的肩膀,摇摇头笑道:“你呀,还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什么事都一个人抗。其实我太不放心你,若不是还有紧要之事,我定陪你一同前往。此行必定艰险,你自己小心些。”
瑾珂沉声道:“既有重担在身,纵有千难万险,我也在所不辞。”
“好了好了,雄心壮志的家伙。我知道你一定能行。”丞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真快啊,好像昨天才认识你,今天你却要走了。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心里一阵感概,突然蓦地想起某事,“昨日交给你的锦囊带上了吗?”
瑾珂手探腰间,道:“带上了,如此神秘,里面到底装有何物?”
“现在跟你说,你肯定诸多疑问。分别之后,你再打开便是。”
瑾珂点头。望着丞若,心里好似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低声道:“我走了。”手拄拐杖,缓步而去。
丞若望着他瘦弱的背影,突然心头一酸,伸手想要将他拉回,喊道:“小心些。”又垂首缓缓把手放下。
瑾珂抬臂摆摆手,没有回头,一步一顿,已是走得远了。
丞若泪眼朦胧,抬头望天。云未散,凉风簌簌。过往云烟,犹在眼前。他突然想起,当年他和瑾珂认识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春雨时节。
……
金石碎
白玉坠
飘摇紫红翡翠
披得一身
荣华富贵
花落满城巷陌间
手执空杯轻拨弦
也醉
……
卖艺人沙哑的歌声,随着吱吱呀呀的胡琴声透过街市上的喧闹声隐约传来。丞若掀开帘子,从轿子里探出头来问:“王叔,这是什么曲子,听得人心里怪伤心的。”
在前面赶马的王叔笑道:“二少爷,你定是这段时间总是呆在书房里,许久没有出门,不知道最近外面发生的有趣事儿。这些年来,咱们浙闽一带商贸来往兴盛,免不了便有盗匪横行出没。有一位自称花落城的人,嗜酒如命,平时穷酸落魄,若是没了钱花,便受雇于商队保镖,赚得一两半银,拿去花天酒地。这歌词是他最近在青楼纵酒时留下的随意之作,却在市井之中被编成了小曲流传开来。”
丞若好奇道:“这花落城武功很高吗?商队竟要雇他随行。”王叔道:“武功有多高不知道,但听说他随行的商队,即使途经险山恶水,也从没有被抢的。”
刚才那歌声已在身后渐不可闻。丞若边听王叔说着,边想象着这位叫花落城的奇人长什么样子。心想,这些时日被爹关在书房里,错过多少好玩的事了。
丞若从小就和别的权贵子弟一样,在严格的家教下长大。他的父亲江满楼是册封于誉阳城的辅国将军,为人正直善良,对待当地百姓如同至亲。但对于自己的儿女却是管教甚严,非常严厉。丞若天性好玩好动,自然让江满楼头疼。作为将军,他自然希望自己的儿子饱读诗书或是武艺了得,最不济也要有点文化涵养,举止得体。可是丞若好像是从山上抓下来的野猴子,在家上蹿下跳好不安分,在外大大咧咧嬉笑玩闹,吊儿郎当,完全没有大家公子的样子。江满楼请来的几个教书先生,没有一个能管住他。前些日子,丞若又趁江满楼外出时溜出去与人斗蟋蟀,江满楼得知后气得七窍生烟,把丞若关在家里,只准进出寝房和书房,一关就是一个半月。丞若每天对着枯燥无味的四书五经,好似被绑在木桩上的猴子,脖颈上有虱子跳,手脚却不能动弹,直痒到心里去。今天父亲突然说要出门一趟,叫他一同随行。丞若听得终于可以出门,兴奋得像撒欢的猴子,即便是坐在轿子里也不安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一只猴子。
清塘虽是附属于誉阳城的小镇,虽比不上大城市的繁华,但因依傍钱塘江支流,风景秀美,且是南北商贸运输的必经之路,来往者甚多,是以集市、酒馆、茶楼和客栈等一应俱全。此时临近正午,人群更是熙熙攘攘,喧闹声此起彼伏。不过见得将军马轿,都躬行避让,非常尊敬。
马轿穿过闹市,行至一座偏僻小院门前停下。丞若跳下来伸伸懒腰,松松脖子,抬头就见父亲从前面的轿子那边迎面走来。江满楼白了他一眼,哼道:“站没站样!”
丞若一个激灵,立马把腰板挺直。江满楼瞪了他一眼道:“今天我来清塘拜访一位老先生,带上你是为了让你多见见世面。这位老先生满腹经纶,德高望重,你见了他需得放尊重,不要有不正经的样子。”丞若撇撇嘴,正色道:“知道了。”
江满楼稍整衣帽,大步向前,高声道:“林老先生。”他连叫数声,无人应答,见院门虚掩,便领着丞若推门而入。院内朴素无华,一株老松,一张石桌,几张石凳,再往前便是内屋,白墙黑瓦,悬一红木牌匾,上书“格物穷理”四字。江满楼环顾四周,心道,莫非林老先生出门讲学未归?往前走了几步,正疑惑着,突然咻地一声破空声响,一只利箭从前方内屋窗口射出,直向江满楼而来!
江满楼曾久经沙场,对此等声响甚是敏感,立刻脚步侧移,身形一偏,但因为事发突然毫无防备,仍是被利箭刺中肩头。一阵钻心刺痛袭来,两眼发黑,脚下一软,便要倒下。丞若失声道:“爹!爹!”连忙抱起江满楼。
江满楼单膝跪地,咬牙捂肩,怒道:“何人,敢施暗算!”
突遭此变,丞若一时惊慌失措。门外随从们听得动静,正要赶进来,突然凛风袭来,院门砰然关上。江满楼父子正惊疑时,内屋门突然被撞开,几个黑影如鬼魅般突然冲了出来。
江满楼定神一看,是四个蒙面黑衣人,看不清容貌,全都手持长剑,直奔而来。他忍住左肩疼痛,一把推开丞若,右手从腰间拔出佩刀。四个黑衣人脚步一致,同时跃起,长剑举过肩头,一起向江满楼压了下去。
江满楼怒喝一声,右臂瞬间发力,横刀倾扫,刀锋凛冽,四柄长剑砰地一声砸在他的佩刀上,黑衣人竟被齐齐震退!
原来江满楼曾多年征战沙场,骁勇善战的他在兵刃下出生入死几十回,即使浑身浴血也能以一敌十。如今国家太平,少有战事,他也已过不惑之年,但只要拿起刀剑,当年神威丝毫不减。黑衣人所执长剑也并非上等兵刃,而江满楼的佩刀是御前所赐的精兵良刃,是以被他一击而反震。
四个黑衣人被震得倒退两步,甚为狼狈。江满楼紧握佩刀,质问道:“你们是来迫害林老先生的?受何人指使?”黑衣人并不答话,其中一个身子前探,右臂推出,想要袭击江满楼箭伤之处,被江满楼瞬间察觉,右脚向前绊出,左手抬起,虎口正好扣住黑衣人右手腕处。随之猛一发力,想要迫其弃掉手中长剑,却一阵惊疑,他握住的黑衣人手臂异常硬直,竟不似皮肤触感。
来不及细想,另外三个黑衣人一并冲上前来。江满楼连退两步,挥刀招架,招式快狠,抓住其中一个胸口处破绽便直刺而入。刀刃没入时略有阻塞之感,声音非常沉闷,也没有鲜血溅出。而被伤的黑衣人竟没有任何退缩的动作,反而反握手中长剑往江满楼脖颈处刺下!
江满楼反应何等迅捷,抬脚狠踹其腹部,被伤黑衣人被踢飞几尺,倒在地上,又迅速爬起另外三个黑衣人又迅速将他包围夹击。此时他已猜到几分,寻得机会一刀破开其中一人的蒙面黑布。黑布随刀风掀起,里面竟不是人脸,而是一个大致雕刻了五官的木人像!
他毕竟是见多识广的人物,面对如此怪异之事,缓定心神,眉头紧锁,沉声道:“原来如此,格物之术!”
原来,与他打斗的四个黑衣人并不是真人,而是被格物之术操纵的木人。而如果确实如此,局面便不容乐观。江满楼虽有一身强悍的武功,但打斗之前被人暗中偷袭,身负箭伤,体力逐渐不支,行动变得迟缓,再者,对手是四个被操纵的木人,也就是说,它们根本就不会受伤,只会毫不畏惧的跟江满楼拼打。
江满楼略一思忖,当下不知操纵之人在何处,无法破掉其格物之术。刚才院门应该是被格物之术操纵而关上,如今操纵之人精力集中在木人身上,必定无法再兼顾院门。如果能迅速破开院门,寻找机会撤离,便不至于陷入困兽之斗。
刚刚想定,箭伤口处又隐隐处传来一阵剧痛,江满楼稍稍分神,一个黑衣木人突然向下抱住江满楼大腿,另外三个迅速跟上,分别抱住江满楼的四肢。江满楼一时挣脱不得,伤口又疼痛钻心,顿时冷汗涔涔而下。
突然又是一声破空声响,一支利箭从内屋射出,箭头燃火,没入其中一个黑衣人身上,立刻烧了起来。江满楼闻到一阵硫磺的刺鼻味道,心中一凛,急喊道:“是炸药,快跑!”
一旁的江丞若早已吓呆。他虽生性机敏好动,但从未遇到过如此骇人之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眼见黑衣木人全身燃起,就要烧到江满楼身上,突然一股无形之力推来,硬生生将四个黑衣木人与江满楼拉扯开。黑衣木人在半空中稍稍停顿,突然向内屋狠摔过去。刚碰得墙上,便轰然巨响,火光冲天,黑烟弥漫,屋子外墙被炸开一个大洞,残砖碎瓦往外四飞。
眼前之事实在是诡异至极,但当下顾不得太多,丞若赶忙踉踉跄跄跑到江满楼身旁,将他扶起:“爹!爹!你没事吧?”江满楼喘息道:“没,没事,快离开……这……”
滚滚烟尘中,突然冲出一只巨鹰,仔细一看竟是木制而成的机械鹰。身披白羽,比平常的鹰大上几倍,上面载了一人,一手执弓弩,一手扶着鹰脖,全身白袍紧裹,带着白色面具,看不清容貌。木鹰展开双翅,带着一阵疾风,呼呼作响,掠过江满楼与丞若的头顶,直冲而上,飞至高空,停顿了一下。白袍人似是往下俯看了一眼,又望向远处。木鹰双翼扑展,往远处滑翔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随之有人急推门而入。江满楼认出,断断续续道:“林……林老先生……”意识却逐渐模糊,晕倒在地。推门而入的林老先生赶忙俯下身子,略一查看伤口,急道:“箭头有毒,恐有性命之虞,快扶你父亲起来送去医馆!”
丞若急忙将怀里的父亲抱起,和赶来的随从一起将他抬上轿子。慌乱中,他瞥见,在林老先生身后,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瘦瘦小小,手持木杖而立,右边脸上至勃颈处有一大块醒目的疤痕,面无表情,好像还有一点淡漠。但双眸有神,目光深邃,浩瀚飘渺,好像最深处的灵魂要从这里挣出,将世间万物揽入内心一般。
“你刚才用的,真的是格物之术?可是……可是你才这么小!快告诉我快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好厉害啊。”
“没有用什么方法做到,就是想做,就做到了。”
“你的左脚是怎么回事?你从小就是瘸的么?那走路该多不方便啊。”
“嗯,习惯了。”
“你的脸上怎么会有这么一大块疤痕啊,是被烫伤的吗?”
“……你很烦。”
少年终于忍受不了丞若无穷无尽的问题,刚开始还简单答两句,后来被问得烦了,干脆不搭理他,扭过头去,随意望着街上穿行的人群。丞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你别生气,我这人就这样,喜欢问东问西。谢谢你救了我和我爹。我叫江丞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林瑾珂。”答是答了,却好像没有想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丞若只好作罢,尴尬地笑了笑。
细雨飘飘洒洒地落下,行人纷纷撑起雨伞,街上变得五彩斑斓。雨水总是让空气变得清新,让人心旷神怡。雨滴打落在伞上,溅成无数晶莹剔透的珠子,顺着伞沿滑下,在地面又汇在一起。瑾珂站在医馆屋檐下,抬头闭眼,深深呼吸,像是在聆听身边细碎的雨水声响。丞若则一脸崇拜地看着他,心想什么时候可以向他讨教一下格物之术的奥秘。
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就这样偶然相识,并从此改变了他们一生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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