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白头到老的

1.

周六早上，她牵着孩子的手，在等红路灯。她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前夫，跟他的新女友。

他也看到她了，他把电话打过来，说，你们别过来了。我们过去接小月。

绿灯亮了。她看到他紧紧地牵着女友的手，往这边走。

女友身材窈窕，衣容精致，在熙攘的人群中依旧夺目。

孩子见到爸爸，一下扑了过去。

爸爸。

他把孩子抱过头顶，转了几个圈才放下。

女友朝她点了点头。她也回以礼貌的微笑。她看着这位女友，妆容精致，头发一丝不乱，一身碎花连衣裙在微风的加持下，显得她风情万种。

她侧头，在商店的橱窗里看到了自己。

头发只用一根皮筋胡乱绑着，有好几绺头发垂下来，因为刚才跑得出汗了，散落的头发已经粘在腮边。

她身上穿着的宽松运动裤，仍然遮不住自己臃肿发胖的身材。

她忽然有些心酸。她没想到时光在不经意间造成了这样的剧变，这样遥远的差异。

想当年她不也跟眼前这位女友一样光彩照人，鲜活灵动吗？

如今的她却已经到了被生活蹂躏到毫不修饰自己的地步了。

他说，那周末晚上我再把小月送回来。

他们三个人手牵手过了马路。孩子在中间蹦蹦跳跳。

她慢慢往回走，却见他们停住了，三个人一起俯下身，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

她想，一定又是女儿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吧。

她笑了一下。想起恋爱那时候，有一次，她在他单位的楼下等他下班。

她等得无聊了，就蹲在地上看一只蜗牛慢悠悠地往草丛里爬。

他说，那天，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蹲在地上，像是一只憨态可掬的蘑菇。

落日的余晖洒在她娇小的身体上，让他心动不已。

如今，这个同样蹲在地上的女友，是不是同样令他心动？

2.

晚饭的时候，她跟往常一样，拿了三副碗筷。

当她坐下来吃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这个晚上只有她一个人，吃饭。

平时，每次当她多拿了一副碗筷的时候，女儿会提醒她，爸爸已经不在这里了。

今天，就连女儿也不在身边啊。

她拿了一瓶白酒出来，说，今天就我一个人，那放松一下吧。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着另一个杯子，说，干杯。

她一边喝酒，一边漫不经心地滑着手机。

她看到了他的朋友圈。

“今天带着两个最爱的人一起去爬山，我们发现了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真好。”

配图是苍远的山和一条清澈的河。

她有些恍惚，忽然想起那一年的秋天，他带她去旅游。

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他带她七拐八拐，到了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

你神神秘秘地到底要干什么？她甩开他的手，气喘吁吁地说。

他东瞅瞅西看看，确定四下无人的时候，才从兜里掏出一个戒指向她求婚。

他说，这辈子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她看着他亮亮的眼睛，开心地收下了戒指。

回去的路上，他得意地说，这个地方是我特意找的，保证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将来等我们老了的时候，我就再带你来这里，让这里的天地见证我们一辈子的爱情。

后来，当夕阳渐落，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迷路了。

怕什么？大不了在这山里过一夜，我会保护你的。他说。

先不说夜里气温下降，我们会不会冻死，就是一会儿天一黑，野兽出来了要吃我们怎么办？

我听说这山里有狼的。她故意吓他。

啊？狼不是都在动物园嘛？你别瞎说了。他尽量冷静地说着，抓着她的手还是出了汗。

他们在山里转悠了半天，就在他为自己的莽撞愧悔不已的时候，一个当地的老乡发现了他们。

回村的路上，老乡告诉他们，那里在很久以前就是个乱葬岗，后来改成了坟地。听说到了晚上那一片地里都是鬼哭声。所以一般没人愿去那里。

他吓得脸色惨白。老乡说，看你们灰头土脸的，不是来盗墓的吧？

他赶紧解释，我们是误打误撞才进去的。

老乡不相信，说，看你们年纪轻轻的，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以为是个山就有墓？

她戴着他花20块钱买的戒指，在颤悠的牛车里笑的前仰后合。

离婚后，她去找过那个地方，那座山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果园。

没有了往日的一丝痕迹。

3.

她又倒了一杯酒。继续往下划拉。

“今天做了一桌子菜，希望她能喜欢。”

她把图片放大，看到有红烧排骨，酱焖茄子，清蒸鲤鱼，还有拔丝地瓜。

她轻笑了一声，这些菜曾经都是她手把手教给他的。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他讨好新人的手段。

那个时候，他们刚结婚，她有时候下班晚，他就在家张罗着做饭。

她好几次进门的时候，都看到他在烟雾缭绕中被溅出的油烫得上窜下跳。

她每次都是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就不能等我回家再做吗？

“我不是想着你上了一天班了，挺累的，回到家就能吃到一口热饭嘛。”他不无委屈地说道。

她轻轻吹着他被烫起燎泡的手，听他说，以后，你教我，我做给你吃。

后来，他真的学会了，手艺越来越好，却再也不是做给她吃的了。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温暖是不复存在的，她到现在也不清楚。

她只记得，他会嫌她炒的菜咸了，放的油多了，会在她给孩子换尿布而把菜炒糊的时候，嘲讽她，你又不用上班，怎么感觉比总统还忙，连个饭也做不好？

她就会在他做同样的事情的时候用同样的语气挖苦他，打击他。

他们的爱情就在这一地鸡毛中渐渐走向覆灭。

4.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好辣，辣的她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

她换了个姿势，把腿伸直，一脚碰到了桌子下面的什么东西。

她捂着撞疼的脚趾，斜着身子往下看。

是一个四脚的炕桌。

它还在呢。她嘟囔着，原来它还在。

那时，他们与别人合租房子，房子在山上，冬天里没有暖气，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能看到对方嘴里呼出的白气。

有一天他买回来一个炕桌。每天晚上，当两人把饭菜放上炕桌，就赶紧跑到床上去，用被子盖上腿。

然后一边吃饭，一边看电影。

他说，我的办法不错吧，在炕桌上吃又暖和，又舒服。

她小心地吹着热腾腾的烤地瓜，说，给你，趁热吃。

每次看到地瓜，她就会回想起那个冬天。

那时候他们大学刚毕业，她的公司在城郊，他在市内。

他每天下班都坐两个小时的公交来看她。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狂风夹杂着雪打在脸上生疼。

晚上，她加完班，雪还在下。

她刚走到大门口，就看到站在风雪中的他。

她跑过去，搓着他冻红的脸，说，这样的天你怎么还过来了，多冷啊。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子，说，地瓜，是你最爱吃的那家的。

他扯开袋子，说，快吃，还温着呢。我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人家收摊，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

她咬了一口地瓜，紧紧地抱住他，心里说，我也很幸运啊，傻小子。

那天送她回家后，公交车已经没有了，她让他打车回去。

他嘴里说着好，却因为舍不得花钱，硬是走了回去。

一次聚会上，她听他的舍友说起这件事情她才知道。

那天我给他开门，他一进来把我吓了一跳，简直就是只北极熊，一身的雪，腿上还沾着泥。

舍友说。

她当时就哭了。说，你这个笨蛋，为什么不打车？

他坚持说，因为那天下雪，路上一辆出租车也没有，并不是舍不得花钱。

她想起那天的路，被车一轧，路上很多地方都是冰。他住的地方又有好几个陡坡。那一晚上他到底用了多长时间才到的家，他在路上摔没摔跤，她至今都不知道。

所以，到后来，那段在出租屋的日子，虽然穷，但是能一起回家，一起吃饭，对她来说，就是最幸福的时光。

出租屋阴冷潮湿，常常会出现各种叫不上名的虫子。

他明明怕的要死，却逞着强说，别怕，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推开他，走过去，气势凛然地一脚把虫子踩死。然后用笤帚轻飘飘扫走。

他在一旁张着大嘴，一脸崇拜。

以后，每次遇见虫子，他都可以大喊大叫地逃走，安心地留下她处理。

她有时也会故意戏弄他。

一次，她发现窗户上趴着一只壁虎。

她拿着放大镜，拍醒正在睡觉的他，说，快看，快看，哥斯拉。哥斯拉来了。

他朦胧的睡眼睁得老大，哪儿，在哪儿。

她望着他惊慌的样子，哈哈大笑。

他们的过往是如此美好，如果不结婚，如果没有孩子，他们是不是可以一直这么幸福下去？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5.

后来。他们结婚了。

有了房子，车子，孩子，钱。

没有了爱情。

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生养孩子的忙乱，婆媳关系剑拔弩张，工作与家庭如何平衡……

所有步入婚姻围城的人所经历的困境他们都遇到了。

他们开始互相指责，吵架，冷战。

他下班后宁愿独自坐在深夜的车里，抽两个小时的烟也不愿回家。

而她孤立无援，在被领导训斥被公婆责备之后，也只能在孩子睡着以后，深夜跑到小区的花园里痛哭。

那是一段精神与体力都极度耗竭的岁月，也就是在那几年里，她已然明白，他们的爱情，已经死了。

终于，孩子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次，女儿因摔伤入院。她站在急诊室外面听到孩子在里面撕心裂肺地哭，又惊又怕，一个劲儿掉眼泪。

他赶来了，劈头就是一顿责骂。

她站在那里，听到他居高临下的指责，仿佛自己犯了死罪。

那一刻，她像是被突然扎瘪的气球，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孩子出院后，她下了离婚的决心。

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和他的，哀求。

离婚前，他细数着他们的共同财产，他一边说，一边拿着计算器算，然后把结果给她看。

她望着他在那里写写画画，悲凉一点点从心底升上来。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也会如此斤斤计较，他像精明的商贩一样把所有的账都切割得清清楚楚。

她一把摁住计算器，说，不用算了，除了孩子，我什么也不要。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房子给你吧，你娘俩总得有个住的地方。

办完离婚手续，他们走出来。相对无言。

她看到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她收到他的信息：我想和你白头到老的。

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对不起。

她坐在车里，泪水流了一脸。

6.

她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她趴在饭桌上睡了一夜。

昨晚喝得太多了。她想，怎么做了一夜的梦。

她伸了伸懒腰，去卫生间洗漱。

她想着今天把家里好好收拾一番，晚上给孩子做她喜欢吃的炸酱面。

梦醒了，她要继续做回她的勇士了。她一直都是勇士，不是嘛？

再翻看朋友圈的时候，已经到了来年的阳春三月。

她看到了他的朋友圈。

“今天，要结婚了。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配图是他们的婚纱照。他依旧英俊逼人，身旁的她巧笑嫣然。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他的微信，给他发了个红包。

没想到，他立刻就把电话打了过来，你就不要破费了，钱留着给小月吧。

她说，祝你幸福啊。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了几秒。

她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匆忙挂断了电话。

她仰头看了一眼蓝天。

今天的天空湛蓝如镜，跟他们十年前结婚时一样。

那天，他给她戴上戒指，笑着在她耳边说，这辈子，你是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