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

疫情滞留在家的这些天，每天面对着山清水秀的自然风光，看鸟语花香，偶尔支援下农业生产。日子一天天变换，看农人按时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重复，却并不单调。

中午饭毕，踱步到门外，恰好赶上时机，激昂的吵架声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有幸当了一回现实中的吃瓜群众，围观村民吵架现场，开始投入注意力时正是对骂的白热化阶段。

首先普及一下事件背景。

一方面，如今五月正是农忙插秧正当时，因此留在村中的劳动力在今天艳阳高照的天气下几乎全员活动在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

另一方面，由于地处不发达地区，村中绝大部分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务工留在村中的了劳动力较少，插秧在本村依靠的还是传统的人工劳动，这是一项繁重的体力活。因此，为了减少劳动时长，村民普遍采取花点钱请托同乡帮忙插秧的方式提高劳动的效率，所以这个时候出现在田地间的村民，不但很多，而且空间上较为集中。

这两项条件就意味着，一旦发生冲突，就有大量的围观群众，不参与冲突双方的单纯被迫吃瓜人员既可以成为冲突事件的化解者，亦可以成为冲突事件的催化剂。

刚注意到这起吵架事件时，凭着不近视的优秀视力，我看到的是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架着中间的那位戴着草帽，情绪激烈的农人，他戴着草帽站在田埂上左右摇晃，试图挣扎摆脱旁边两人的钳制，很明显，中间这个农人便是冲突事件的主角之一。

而另一个主角则站在水田中，在青嫩的秧苗前，挺直腰板，骂骂咧咧，不断刺激另一方，他的旁边，也围了几个农人，是专门劝说他的。

但是两方劝解人都效果不佳。

“你是个猪脑子！”

“你是个狗脑子，狗头！”

“你是猪养的！”

“你是狗养的！”

“你就知道欺负我！你有什么了不起！”

“谁欺负你了，难道真的要我打你？”

“哎呦，大家来看呀，XXX打人了啊！”

吵架内容大概就这些，这些对话的逻辑看起来就是小学生吵架的水平，甚至还有点萌萌的感觉，但是相信我，双方都是年过半百的老汉，都在煞有介事地投入了全部情感就为了争一个高低。

猪、狗作为中国传统詈骂语词中常见的动物词汇，承担了太多本不应该属于它的所指含义。双方反复运用他们回应对方，妄图达到贬低的目的，“猪”、“狗”、“欺负”、“了不起”“没良心”等词汇都是农村骂人的常见词汇，由于目前正在务农的这一代人受教育水平普遍不高，双方在运用这类常见的词汇作为骂人的武器时往往会反复使用。

因为后备词汇储备不足，骂人时往往竞争的不是道理和逻辑本身，而是所谓的农人最为看重的“一口气”，即面子，而面子的挽回，往往依赖的是高声量以及幅度大的肢体语言，即气势不能输。尤其是在多人空间在场的围观情况下，面子的竞争就显得尤为重要。

但是有意思的是，本次冲突事件双方都意在不断地诱使对方做出更加冲动的举动，好借助此占据道德的高地，以弱者的一方博取大众的同情。

比如吵架的一方刚刚做出要打人的动作，还未来得及跨越双方的距离付诸实践，另一方已经开始大声呼喊吸引大众的注意力了。但是打人呢，是不敢打的，这么多人看着呢会落人口实，留下把柄，而且劝解人都在相互暗自用力劝解，明知不可为但是还是要努力做出要打人的样子，也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气势，表达“来啊，我不怕你”的宣言。

你来我往斥骂一阵子之后，可能是劝解人坚持不懈地努力，也可能是插秧人工的现实需求，还可能是围观群众厌倦之后的缓慢散场，吵架声渐渐弱下去，各司其职了。

但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不。

大吵是结束了，还有小吵。如果说大吵是发生在外家与外家两个不同的家族之间，那么小吵则是发生在家族内部之间。不同家族的双方发生争吵，会有来自不属于这两方家族的中间人自发劝解，但是发生在家族内部之间的小吵，则一般不会有外家中间人介入，冲突的调节力量一般来自冲突双方的直系亲属。

如刚才所言，冲突事件以一方的离去悄无声息地结尾，但是另一方却与新的个体继续吵架，换句话说，前一次吵架是导致后一次吵架的直接诱因。前一次吵架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原因不详）开始外家之间的争吵，后一次争吵是因为帮理不帮亲之类的理由开始家族间的争吵。

“你一直说干什么呢你，要你管！”

“我不管你啊，田地里面的活你还做不做！”

“做不做要你管啊，我就要出了这口气！”

“你要不是我长辈我才懒得管你！”

“我是你长辈我不要你管！瞎掺和什么！”

家族之间的冲突没有了外人的参与，表演的成分低了许多，对骂形式不再是一味地一方压倒一方，没了以水火不容的激烈气势，更加偏向于讲道理的形式。且冲突者指出了第一次争吵的目的与本质，即“出一口气”，这时候的争吵更像是争论，夹杂着强烈的宗族秩序与家族的集体认同。

“你要不是我长辈我才懒得管你！”这句话意味着“我是因为你才参与这次冲突，我劝解你是为你的劳作着想，我们是一家人，我是为你好。”委屈。

“不要你管”则意味着“我知道你的目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不需要你为我操心，因为你不懂我。”同样委屈。

因此，后一种冲突的强度和烈度都较第一次较小，在双方直系亲属的压制与劝服之下，争吵很快就平息了。

作为整个事件潮起潮落的见证者，若干个围观群众，包括当事人、包括劝解中间人都自默默地劳作了，田野又恢复了平静，狗儿吠鸟儿鸣。但我知道，今晚，整个吵架事件会在村庄以匪夷所思的方式传播，明天一大清早，没机会亲自目睹现场的人都会知道这次事情的来龙去脉，晚饭后的餐桌旁，这就是最好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