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瑞和我是高中同学。
我高中暗恋了他三年，他对我也有好感，但在应试教育的重压之下，我们彼此都将小心思藏得比海还深。高三毕业后，他考去南京，学电气工程，我来到上海，念法学。两个人一隔三百多公里，却在微信上聊得热火朝天。刚解除高考禁忌的我们，居然恋爱了。
上海到南京的高铁每天有两百多班次，到了大三我们坐过其中一半，摞起来的火车票能贴满四面墙。
为了和他见面，我想尽办法做兼职，经济最紧张的时候每天晚饭只有一个苹果，半夜常常被饿醒，看着手机上的12306信息又能立马甜蜜地睡着。
就这样，我们迎来了大四。
那年九月，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准备报考F大的研究生。我嘴上笑嘻嘻地说着好啊，然后在那个晚上悄悄将保研志愿单填成F大。
我轻松得到了系统里的录取确认函，却将这个秘密藏在了心里，兴冲冲地跑去找实习，早早开始了职场生活，准备等李瑞考上的那天再给他一个惊喜。
春节前，F大考研分数线出来，我正在淮海路的全家吃着午饭便当，忽然接到了李瑞的电话，“瑶瑶，我没有考上，十个人进了复试，我是第十一名。”
李瑞话里夹杂着低低的抽噎，我在电话这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瑶瑶，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考研难，何况是F大这种名校，换作我来考也没有把握。我也知道他为此准备了一年，但是天意如此，他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我的眼泪氤氲着，努力仰着头才没让它们落下来，“李瑞，你来上海吧，我相信你能找到很好的工作，我陪你一起。”
2
李瑞来上海的那一天，大年初五，春节还没过完，上海寂静得像是一座空城。
我们运气不好，竟然碰上了阴雨天。南方的冬天总是湿答答的，雨水滴在手上，像刀片划过皮肤。我们两个人拎着两个沉重的24寸行李箱，在老弄堂里找网上租好的房子。
我们共用一把伞，李瑞紧紧搂着我的肩膀，却还是被淋得湿透，最后在一个不能破得再破的院子前停下了脚步。
“是这个吗？”我哆嗦着身体问他。
他反复对着照片查看，三分钟后轻轻拨去我额前贴着眼睛的刘海，努力摆出高兴的样子，“是，我们进去吧。”
第二天李瑞拉我去了宜家，反复挑选，我们却最终只买了一些简单的小玩意。大一点的家具都是在二手市场淘的。李瑞自己动手将墙壁刷成了我最喜欢的暖黄色，再拉上紫罗兰色的蕾丝窗帘，我们的温馨小家便建成了。
李瑞的本科成绩不差，上海工作机会又多如牛毛，他误打误撞去参加了西门子的面试，最终还过了。听到消息时我兴奋得飞起，连给客户的MEMO都写得言辞恳切无比认真。
六月份的时候我回学校处理离校事宜，才发现F大早早给我寄来了录取通知书，我连打都没打开便扔进了垃圾桶。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南京路某家法国奢侈品集团的法务部，主要任务是写知识产权保护方面的各种法律意见书，每天会接触大量的奢侈品。大概是出于女孩的天性，偶尔我也会憧憬一下拥有它们的样子，然而总是会在看到价格时选择沉默。
李瑞后来给我买了一个Michael Kors的高仿包，几年后我工资上涨，终于能买得起更加高档有质感的正品包，却依旧背着它，将快乐甜蜜写在脸上，甚至大方地向别人承认这不是真的。
那时的我没有钱，李瑞也没有。
为了省钱，我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气小姐转变成了煎炸煮样样精通的年轻厨娘，我们每天早上七点钟被闹钟叫醒，开始紧锣密鼓的生活。我打开油烟机准备早饭和午饭，他则洗衣服做家务，等我装好午餐盒，他已经为我拧好了牙膏。
这个出租屋，小而破旧，却承载着我们全部的生活重量。电线是私拉的，所以租屋里的电压很低，夏天用电高峰期时连风扇都带不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李瑞便随手拿起一份财经日报，边哼歌边给我扇风，他不哼哼还好，一哼我更睡不着了，最后一脚将他踢下了床。可是到了冬天，我又总是鼓捣他先上床，等被子捂热了再钻进去把他挤到一边，然后我再咯咯偷笑。
我还记得，他拿到第一份工资那天，给我买了一条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吊坠，那是两个爱心交织的图案，不久之后水钻就全脱落了，我却不舍得扔，戴了很多年。
因为李瑞说过，那是我们的两颗心，心心相印。
3
后来我们收养了一只流浪的黑色猫咪，它有着纯粹的宝石蓝眼睛，李瑞在下班路上捡回脏兮兮的它，给它洗了一个舒适的清凉浴。
他说：“你不是一直喜欢小孩子吗，现在我们还养不起，就让这个猫咪代替吧。”
我嘴上埋怨着猫粮又将是一份支出，心里却忍不住欢喜。那天我们三个蜷缩在沙发上边喝雪碧边看周星驰的老电影，两个人笑得龇牙咧嘴，猫咪识趣地蹲在一旁抓耳挠腮，很是不好意思的感觉。
我依偎在李瑞怀里，耳边传来他沉稳的心跳声，我扭头让他给猫咪起一个名字。
他说：“我早就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叫李瑶瑶，以我之姓，冠你之名。”
说完还扭头捏了捏我的鼻子，嘴角上扬，眉毛一挑，问我这个名字怎么样。
我脸色赧红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偏过脸去，刻意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谁要嫁给你啊。”
李瑞忽然拿起茶几上的易拉罐拉环，单膝跪地，对我郑重地求起婚来，他说，“美丽高贵的俞瑶瑶小姐，我是什么都没有的李瑞先生，请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抱着李瑶瑶，笑的动作幅度太大，沙发都嘎吱响。我伸出右手让他戴上，谁知李瑞却忽然将拉环收回，他宠溺地搂着我，“我才不要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受苦呢，我发誓，等我以后赚大钱了，一定要给你一场盛大难忘的婚礼。”
4
李瑞重义气，也一直想做大事。兄弟一吆喝，他便辞去了西门子的生产部工作，跑去创业公司做外卖平台。
他们把投资的所有钱都砸在公司，创业初期负债率却直线爆表，根本没有工资可言。水电煤气的账单全压在了我的身上，银行卡账户一下空了。我气得大哭，后来跳槽到一家大型的英资律所之后才解决问题。工资翻了三倍，工作量也增加了三倍，常常在凌晨一两点才能回家。回到家再看见夜猫子一样蹲在笔记本前写程序的李瑞，碗没洗被子没叠，总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开始吵架，但他大部分时候都保持沉默，或者笑嘻嘻地让着我。
大概是作息不再规律的缘故，他开始在夜间打呼。睡眠质量本就差的我半夜被吵醒，刚想转一下他的头，却发现他的手还揽在我的腰上，只好将闷气生在心里，睁眼等天明。
与工作压力成正比增长的，是我的火气。
那天我回家，看见依旧杂乱的小屋，而李瑞趴在笔记本旁和朋友打着电话，笔记本的蓝光打在他脸上，笑嘻嘻的样子很欠抽。我一个没忍住，抄起地板上的保温杯就朝他扔过去。
我没想到保温杯里有水，扔过去的时候，水一半洒在了笔记本的键盘上，立马黑屏了。还有一半洒在了他的手上，他的皮肤立马被开水烫得起皮了，红彤彤的，肿了一大片。我心疼死，扑到冰箱里去给他挖冰，身后却传来他清冷的一声，“不用了。”
然后我听见他挂电话的声音，站起来的声音，穿羽绒服的声音，开门的声音。
门开着，那天下着雪，飘扬的雪花和大风一起钻进来，玄关处便铺起了一层晶莹的白色。
李瑞只穿着一件毛衣，风吹得他头发飘起来，雪花也很快落满他的肩头。
他许久没有说话，就那样立成了一座雕像。
“我见你太辛苦，揽了这个私活，做了一个月了，就要做完了。本来我打算拿到钱就带你去梦想的大堡礁旅游，甚至想好了怎么在那里跟你求婚……”
我的手还在冰箱里，被热气融化的冰水很快覆盖了我的手掌。
他叹了一口气，“算了，反正你一向比我有用，可能我走了你会过得更好。”
最后是关门的声音。
从此我们开始了漫长的冷战期，好在我们工作都很忙，忙到我几乎没时间去想他。
三个月之后，李瑞在微信上给我发来一个地址，是我们常去的一家日料店。
他点了很多我喜欢的刺身和寿司。我说你别说话，然后开始狂吃不止，我不敢停下来，怕一停下来他就说分手的事情。实在吃不下的时候我就开始哭，湿掉的睫毛膏在我脸颊留了许多道黑线。他受不了，拍拍我的肩膀，说，“瑶瑶，我们就这样了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想冲上去抱住他，但是我没有。
等我哭完起身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他正在对面的拐角处站着，可是等我出门走到那里，他却已经不见了。
5
我没有退租，继续在小弄堂里过着没有李瑞的生活。只是少了他，这个小屋再也不能称之为家。
一个人过总是会邋遢许多。
我把李瑶瑶送给了单身老太太邻居，所有的周末都被用来昏睡，傍晚醒来时，透过窗子我看见火烧一样的晚霞，有种生无可恋的美感。我不再做饭，做了吃不完，只能倒掉，常常忍着饿，受不了就干吃泡面，连热水都懒得烧，我不敢叫外卖，因为李瑞做过外卖APP。
朋友说你这样怎么行，老是糟蹋自己。我笑笑，埋怨平时工作餐太油腻，周末只能辟谷清肠。
离开我之后，李瑞的事业却开始腾飞，他们的公司很快拿到三轮融资，高中微信群里不知是谁转载了一篇爆文，是关于李瑞团队的采访。
他在里面谈起做外卖平台的初衷：有一次深夜里饿了，但家里没有东西吃，外卖都歇业了，本来想忍忍睡觉，结果女朋友听到我肚子咕咕叫，二话没说起来为我煮了面条。后来很不幸地，我单身了，却希望还能在晚上吃到夜宵，于是有了这个平台，我希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不会因为饿肚子而感到孤单。
我看完后默默地发了一句：感谢李先生让我失去了成为一个美厨娘的可能。
很快，留言被各种各样的信息淹没了。
6
二十九岁这年，我终于忍受不了一个人在外漂泊的日子，递交了辞职信，打算离开上海。
我生平最痛恨搬家，这次却没有。该卖的卖，该扔的扔，我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望来望去，最舍不得的还是那个MK高仿戴妃包，便提着它打车去了虹桥机场。
我离开时明明是梅雨季节，天气却出奇得晴朗，连司机师傅也打趣说真会挑日子。我却忽然想起李瑞来上海的那一天，风雨恨不得掀翻那些耸立的摩天大楼。我们两个人在找房子的路上被淋得湿透，找到弄堂里的小破屋时还一脸惊愕，不敢确认这就是以后要居住的地方。
转眼间这么多年，我的青春没有了，性格里的尖锐和傲气也早已被磨平。我站在T2航站楼那里回望这座城市，想到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涌进来，也有大量的人涌出去，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最渺小的那一粒尘埃。
候机时我给李瑞发了几张照片，是我在离开出租屋前照的。
我拍下了我们买的那些冰箱磁贴，拍下了他给我买的那条爱心吊坠，拍下了猫咪李瑶瑶长大后的样子，也拍下了租屋最后一夜的月亮与最后一天的日出。
飞机起飞时我关掉了手机，睡了有生以来最踏实的一觉。只有两个小时，我却梦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晚自习，我和李瑞坐在教室里，那时候我正在偷偷看夏目漱石的小说《我是猫》，他忽然回头捣捣我的胳膊，说，“喂，俞瑶瑶，你知道夏目漱石是怎么翻译我爱你的吗？”
我一脸惊愕，翻遍整本书也没有找到答案，只好问他是什么。
他说，“是今夜月色很好。”
“哦。”我木讷地点点头，继续低头看小说。
“俞瑶瑶，”他又叫住我，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今夜月色很好。”
我把头探到窗外，咕咚呛了两滴雨水，我嘟着嘴反驳，“今夜月色哪里好了，都还下着雨呢。”
他拿笔敲了敲我的头，无奈地转身回去，“真是笨呢。”
（完）
作者：Shev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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