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那仍是一段不可思议的时光。
那时她还年轻,他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几个年轻人组合在一起,就什么都敢干,他们组建了乐队,一半时间在练歌,一半时间在抽烟喝酒,他们接吻、拥抱、半夜去偷花,在山上露宿,聊天到半夜不合眼等日出,他们做了那个年纪想做的事,那个年纪认为最浪漫的事。
她不懂爱,他们紧紧的抱在一起,她认为那就是爱情。
他们贫穷,无知,但活的潇洒自在,他们做过的事,即使放到现在,她仍觉得是充满乐趣的。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还有更好的生活,眼下的生一切就让她满足了。她莫名其妙的觉得自己拥有的就是世界的全部。
事实上,以后,她也没遇到更好的生活,但她知道有人比她过着更好的生活。
当两个人凑成一对时,身边的人就会自动退让,至少,那时她是那样的认为的。
她和他走在一起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他们的爱情就像生长在广阔大自然的野草野花,没受到任何阻碍,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拱出土,长大,开花。
如果那个时候有人问她,她爱他吗?她肯定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们在一家咖啡馆里碰面,那是她第一次走进那样的房子,以前她都是路过,隔着玻璃窗,看里面的人捧着咖啡亲昵的交谈。
这次是个女人带她直接走进去,她叫了两杯咖啡,其中一杯是替她叫的,她没问她要喝什么。
这让她有点被轻视了的感觉,实际上,她也看不懂菜单上的那一排排奇怪的名字,除了后面的数字。
你爱他吗?
这是她的第一句话。她吃了一惊,停止了左顾右盼的目光,喝了一口咖啡,这是一种又苦又甜的饮料,她觉得非常难喝。
爱。这是她反应过来后的回答。
有多爱?
她的两眼逼视着她,一眨不眨,她有些害怕,但这也激发了少女的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儿。
她说,我们的爱情关你屁事,你这个老女人!我们是自由恋爱的,就算你再缠着他,他也不会看你一眼。
实际上,她并不老,她只有二十岁,但在当时的她看来,她已经是老阿姨了。
那天的她受了很大的打击,哭哭泣泣的走了,她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在她面前流了那么多泪,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行为了,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但她很快就释怀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不值得同情。
她为自己简单幼稚的想法感到骄傲,甚至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他们再在一起时,她就有些骄傲自满了,她让他给她拿衣服,背包,喂她吃东西,看着她鞍前马后为她效劳,她特别开心。
不知为何,她渐渐决觉出那不是爱,只是一种名为“虚荣”的少女心在作崇,但是,让她退让出去,把他拱手相让,那是不可能的。
她意识到她对他的感情,已由一种名为“爱情”的替代物,变成了占有,她想要抓住他,她不能失去他。
她为自己之前的过错反悔,她要对她他好,倾尽自己所有,她给她买礼物,那是她能拿出的全部了,她以为这样就是对他好,却不知他们的爱情什么时候悄悄变了味。
就像是一杯在空气里暴露过久的酒。
他不爱她了,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爱过她,只因在那个时候,她恰好出现在他生命中,年华正好,模样、动作、语气都和他想象中的差不多,而他也寂寞了。
他喜欢她什么呢?
她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还是她经常带着傻乎乎的表情让他牵着走,他看不到她时会想,发了疯的想,会想尽一切办法靠近她,哪怕只看她一眼,他就心满意足了。
但看到了她他又觉得无所谓了。
现在他们天天都能在一起,一起唱歌,一起喝酒,一起抽烟,他们正是无牵无挂的年纪,以为这样就可以天长地久。
须不知有一天他们将投身到更广阔的人群中去,从那些人身上,他们得知有关这个世界更多的信息,这使他们痛苦,他们意识到原本这个年纪他们应该得到更多的东西,但由于无知,他们失去了那样的机会。
他们抱在一起痛哭,这样或许能缓解压力。
他们想死,一辈子就这样了,玩完了。
这时她说,我们要个孩子吧,我想给你生孩子。
他含着眼泪看着他,这给他带来了希望,原来他一直渴望的是这种东西啊,他闭上眼睛,关于未来,他已渐渐有了眉目,为了生孩子,养活孩子,他必须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现在他有了一个为之奋斗的理由。
……
桌子上放着一盘光碟,是那个年代自己刻录的那种,必须有一台老式的光碟机才放的出来,他弄来了一个。
他们挨在一起坐在床上看那盘光碟,镜头有些摇晃,首先出现的是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孩,她拿着话筒,对着镜头说了什么,听不清楚,但从她的表情看,她很兴奋,接着,他也出现了,那时他还穿着在现在看来很低级的混混装,破洞牛仔裤,满是铆钉的皮上衣,他们靠在一起,接着大家都出镜了,一张张熟悉却又觉得很遥远的脸。
他们的键盘是个小个子女生,长的普普通通,但是那种稍加打扮就能变一个人的相貌,贝斯手是个总留长发耍帅的男生,他长得不错,即使在现在看来,仍觉得不错。
鼓手有点黑,很符合他的身份。
吉他,她已经想不起名字了,或许是后来加入的,一个有些腼腆的大男孩,她记不清了。
人的记忆真是奇怪,总是能记住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关键部分却又忘了。
……
关上电视,她觉得自己被鼓舞了,想着要去做点什么。
去做什么呢,现在离死亡还远着呢,儿子都已经长大了,他的头发也白了。
对了,她想起当年那件事,那个被她骂到狗血喷头的前女友,她问他她后来怎么样了,这么多年,她早已释怀了。
他说早就不联系了。
她还想再追问,但他死活不说,只说忘记了。
被查出癌症是上个星期的事了,那一刻,天昏地暗,还好,有他在身边,她才三十多岁,还不想死,还有很多是没经历过,她想看儿子长大,结婚,在他们膝下拜堂成亲,她坐在老藤椅上,看孙子孙女到处跑。
可惜她等不到了……
她两腿发软,他扶着她回家,回到他们低矮的地下室,他让她坐到床上,跪下来给她揉脚,他一边揉一边温柔的说,这么多年来辛苦了,他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害她受了累,才得上这种病……
说到最后,他哭了,她的眼泪也止不住的淌下来了……
他们的儿子在外地,屋里就剩下老俩口。一下子失去了奋斗目标,日子变得冷冷清清。
他上班,下完班就回来,她守在家里,有时也拿一些零活来做,日子过的磕磕碰碰,但他们都很满足。
现在突然摊上这种病,他说治,砸锅卖铁也要治,叫那孩子回来,这件事也要告诉他。
她的主张是不治,治是死,不治也是死,反正早晚都要死,就不花那个冤枉钱了。
她想趁着人生最后一段光阴,把该了的心愿都了了。
他拗不过她,她要去一直想去的云南看花海,他请了假陪她去,远在异地求学的儿子,说他们老了,知道享受了。
他忍了又忍,没跟儿子说她的事,但他心里发酸。
她想去哈尔滨看冰雕,他定了飞机票陪她去。
她说这一辈子都呆在一个国家,从没出过国,她想去看看外国的风景长什么样子。
他办了签证带她去,从外国回来的飞机上,她靠在他肩膀上,呼吸急促,事实上,她已经快不行了,她说想回他们的小木屋,想听他弹吉他。
她想起来那个吉他手的名字了,她贴着他的耳朵说。
他微笑着,听她吐了最后一个字。他抱她回到他们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把她放在床上,她的眼睛还睁着,但嘴里已经发不出声音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很痛苦,但她的脸已经僵硬了,她无法说出那种痛,只有她的眼睛含着泪水晃动着,满含期待的望着他。
他懂她的意思,他全都懂,他替她合上眼睛,眼泪再也止不住哗啦啦流下来了。
他失声痛哭起来,世界变得空荡荡的……
他原以为,十八岁的那个少年早就不在了,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喊了他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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