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芬梵 | 来源:发表于2022-04-30 08:55 被阅读0次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01.

    高一的生物课堂。

    “蝴蝶是一种非常美丽的生物,它们有着巨大的翅膀,翅膀的颜色五彩斑斓。大家都知道蝴蝶是从毛毛虫变的,它是完全变态生物,幼虫到成年的形态是不同的,变身的关键呢就在于其中一个茧蛹的状态,在这个过程中,它们的身体会溶化然后重组之后就成为了蝴蝶了,最后再破茧而出,这是一个很神奇且有意思的过程。那么我的问题就是大家知道什么样的毛毛虫可以变成蝴蝶吗?”

    张军是副科生物老师,同班主任或者主科老师相比,他的教学压力较小,所以课堂环境宽松,气氛活跃,大家的发言都很踊跃。

    在这个粗犷的名字之下,他有着一副偏清秀的面庞,干净得有些过分下巴没有胡子拉碴,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这都拉近了他和学生之间的距离。

    要说唯一的遗憾之处大概就是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五左右,站在块头大一些的女生旁边都有一些娇小,以至于学生私下谈起都感叹,果然人无完人。

    “刺毛虫!”一个女生大声回答道,张军很喜欢大学时代课堂自由发言的环境,所以授意学生并不一定要举手得到同意后再发言,他也不随意打断别人说话。

    “刺毛虫确实也是一种完全变态的昆虫,但是它作为幼虫长大后会变成刺蛾,并不是蝴蝶哦!”

    “老师,那么菜虫呢,就是那种喜欢吃青菜的那种!”又一个男生回答。

    “菜虫那么小,能够变成那么大的蝴蝶吗?”其他同学提出质疑。

    “是啊,很神奇吧,菜虫变成的是菜粉蝶就是我们生活中最常见的白色黄色的蝴蝶,大自然就是充满奇迹的地方!”

    听到这里,同学都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城市太久,他们的生物常识都退化了。

    正在此时,教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教导主任推门走了进来,他的神情看起来十分严肃,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张老师,你不要上课了,先跟我出来!”

    张军和台下的同学都是面面相觑,一般除非是十分要紧的事情,否则即便是教导主任也不会在上课期间进入教室的,而且素日里温和的教导主任眉头都快拧成了八字,这让他的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简单收拾了一下课本就对着同学说:“那大家先自习吧,讲话不要太大声。”说完走了出去。

    02.

    “主任,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喊了自己出来却一句交代都没有,教导主任只是疾步向前在走廊尽头下了楼梯,向着行政楼的主楼方向走去,张军紧随其后,忍不住问了一句。

    “去校长办公室再说吧。“

    除了当年入职,张军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他的工作清闲,没有职位,资历也浅,就算学校有什么重大事项他也没有参与决议的需要,这让他的内心更加惶恐起来。

    走进了办公室,矮胖戴着眼镜还有些谢顶的校长,正襟危坐,在等他。

    “有什么事情吗?校长。”

    “你自己过来看看吧!”说着他将电脑桌面转了过来,正对着张军和教导主任,“有人在社交平台上发了一张照片然后@了我们学校,已经了数十万的浏览量,还有几百条评论,很快就会有嗅觉灵敏的媒体关注到这件事情,那么紧接着着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也会知道这件事情,这会给学校先掀起多大的风浪,你知道吗?”

    张军整个人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呆住了,也许别人还需要花点时间去辨认,毕竟那张照片的光线亮度不佳,清晰度也不高,而且只有半个侧脸,但是谁又会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呢。

    那是几天前的啤酒音乐节,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开心的日子,他连穿什么衣服都选择了好久,到现在他仍然记得自己鼓足勇气握住那只手时台上正演唱的歌曲,而且只是那么短短的片刻他就松开了,这本应该是美好的回忆却在这张照片里变成了至暗时刻,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全身赤裸的人,任凭他人围观自己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因为照片中他正手牵着一个拥有宽厚背影男子。

    “哎,我知道同性恋患者其实很多,这也并没有什么,又没有影响到其他人,而且现在的社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有,但这里是学校,我们老师是一面旗子,我们的老师是同性恋的话,家长怎么能接受呢?”校长边说边摇头。

    “其实这照片里面,他们只是牵了一下手,也不能说明张老师就是同性恋吧!这个拍照的人随意编排,只是他自己的猜测而已,这样太武断了吧!”教导主任见张军不开口,先行帮他辩解起来。

    “那么张老师,你是吗?”校长没有理会教导主任,坚持地向张军发问。

    张军看着眼前的照片,又看了看教导主任和校长,“我,我不是的!”

    03.

    张军发现自己背上出现黄褐色斑点的时候,他已经在家里闷了足足两个月。

    原来当你每天喝的醉生梦死以图去逃避现实的时候,时间的流速好像开始变慢,不管是清醒着还是糊涂着,痛的感觉都无孔不入。

    “他说他不是同性恋就不是了吗?”“我不管他是不是同性恋,反正他要是继续做老师,你怎么让我相信他不会教坏小孩子!”“难怪呢,我听人说这个老师快要三十岁了,这么多年连恋爱都没有谈过,家里给他介绍对象他都不肯去,原来是不敢告诉别人他是同性恋!”

    “张老师,我们学校也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希望你理解,我们会按照辞退赔偿给付你,这是我们能申请到的极限了!”再次站在校长室里是几天以后,言论发酵,张军实在不适应这种铺天盖地的围困,他感觉自己到了崩溃的边缘,对于校长的话,他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问了一句:“我可以离开了吗?”

    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刚刚打开门,他就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书本砸到了头,他精神恍惚,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是父母到了自己租住的房子里头。

    母亲将积攒的失望变化成咒骂加上拳打脚踢落到张军的身上,而他既不求饶也不辩解,只是抱着头和一团没有生气的垃圾一样窝在墙角。

    这到底什么东西,张军扭曲着身子对着浴室的镜子照了一会儿,好像一块胎记,但他确定以前的自己是没有这块东西的,难道是什么时候撞到了,或者是之前被母亲打过留下的痕迹吗?又或者是因为喝酒过量,但是也没有听说过酒精中毒是这个迹象,斑纹只有巴掌大小,他再次用力按了一下,一点都不疼,应该没什么关系吧,这件事情很快就被他抛诸脑后了,毕竟生活还在继续,他要考虑的事情那么多,多到没有时间关心自己。

    离开了原有的舒适圈,想要找个同类型的工作已然不可能了,他也厌倦了去面对别人的眼光和追根究底的刨问,他不希望继续被看作是一个病人,每个人都好像神医圣手要帮他解决疑难杂症。

    04.

    进入工厂工作的第一天他有些不适应,因为身材矮小力气又不大,他能选择的工种范围很小,这个组里大多都是女工,休息闲谈间,没人关心他以前做什么,为什么来这里,就算问上一句,也是调侃他略显女相的面容,问他要不要考虑找个对象,张军不回答下次她们也就不再问了,就如同带他的老师傅说的那样:底层的人要生活下去已经很吃力了,没人有那闲工夫去追查别人的隐私。

    半年多的工作让张军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给自己的工作服绣了自己的名字,但是颇有私心地将“军”字改成了“君”,这个小小的秘密让他每次穿上衣服都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

    在流水线上工作让他越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会动有生命的零件,他以前喜欢研究动物,了解动物的各种知识,但是来了这里他才发现有人正将一群活生生的血肉驯化成机器,抹除他们的本性。

    意识到这点的也许不止他一个人,但是社会的分工协作就是这样,运气多一点还是出身的因素多一点,谁都说不清楚,大多数时候也没人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你只要从自己的位置上面走开那么一会儿,就会立刻堆积起如山的工作,每个人看起来不可或缺,但是似乎又随时可以被替代。

    所以当张军决定请假去一趟医院的时候,领班的表情十分不好看,“身强力壮的,能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请假要扣全勤的,你可想清楚!”

    要是以前“健壮”这个词和自己是沾不上边的,不过现在不同了,这半年多以来,张军越发觉得自己怎么也吃不饱,早上一个夹油条的大饼加上豆花临到厂门口了还要在早餐店买个大肉包才算完,午饭时间不到又早就饥肠辘辘了,公司的食堂饭菜既不入味花样也少,一开始他总有些挑挑拣拣,如今却是一股脑地吃个精光,看得同组的大妈都笑出了声,“没事,大小伙多吃点是好事!”

    但是他已经顾不上别人的眼光了,更让他觉得诧异的是,以前从来没有的吃夜宵的习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养成了,即便他压抑自己的欲望,肚子也会在睡梦中将他唤醒,如果不进食就很难再睡去,这样的吃饭频率让他的身材肉眼可见地胖起来,即使是每天见面的工友都有一些吃惊。

    张军一开始很懊恼,但是现在从事的好歹也是体力工作,兴许是这个原因吧,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他照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脸圆润起来,这是他人生中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的五官本就清秀,脸盘子大了以后,反而多了几分可爱,这让他想起当年那个人捏着他的脸说:这么瘦,我一定会把你喂胖一点的!成年人的诺言总是这样信誓旦旦,丝毫不担心没有实现的那天。

    05.

    来到医院,皮肤科的门诊几乎是人山人海,拥挤到有点窒息,但也是这种环境告诉彼此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张军将衣服裹得更紧了,他不喜欢人多的环境,更何况他惧怕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他真的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原本只是一小块暗斑而已,怎么如同日不落帝国一样地向外飞速扩张领地,如今不仅占据了整个背部并且还有向着四肢胸部蔓延的趋向,他尝试剥除但是并不成功。

    更加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医生看到此情景也颇为惊奇,在一系列的检查之下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最后只提取了表皮细胞做病理化验,就让他先行回去了。

    返程的公交车上,母亲打来电话和他约相亲的时间,自从那件事情以后母亲对于安排自己相亲的热忱度又回升了,以前的天之骄子落到这般田地,母亲是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的。如果是过去他必定会激烈抗争下去,但是现在的他似乎妥协了,又或者厌倦了在看到母亲寻死觅活的戏码,按时参加,换上整洁的衣服,只是话仍然少的可怜,介绍的女孩多数都是不清楚他情况的外地人。

    两个人好像是以物易物的商品,任由着双方父母交换着手中筹码,尴尬地在一群人的围观下开始认识介绍彼此交换电话,所以张军不想表现得没有礼貌让对方更加难堪,再说他没有什么固定资产,工作也不像以前一样体面,原本长相还过得去,如今胖了以后更加不得青睐,所以他不怎么需要担心会有人能相得中自己。

    “你看就没有人要你,没有一个女孩子要你,你多说点话不行啊,以前做老师的时候你不是蛮能讲的!”回程的路上母亲止不住地咒骂,她的嫌弃和鄙视根本就不隐藏,统统地映射在儿子身上。

    张军除了沉默还是一言不发,从小到大自己都没有读懂过母亲,就如同她也没有尝试反过来理解自己一样。但是选择的权利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么两个亲人,而且都已经年迈,张军履行着他作为一个儿子的责任,哪怕这样要牺牲大部分的自己。

    06.

    回到出租屋里,他整个人终于放松了下来,三下五除二褪去了身上的衣物打开了简易衣柜里一个黑色的帆布袋子,拿出一件女士内衣和大红色波点裙子穿了上去,奈何最近实在长胖了太多,原本可见的腰线已经变成了直筒状,不过想来反正也没有人会看到,他觉得只有这个时刻好像终于变回了自己,他喜欢荷叶边的造型和转动时飘起的裙边,就像一个翩翩起舞的蝴蝶。

    换好衣服,又翻出藏在袋子最深处的一个绒线袋子装着的化妆品,这是上次璐璐来看他的时候送给他的。

    被学校辞退以后,没有人来看过他除了璐璐,他以前的学生。

    “你一个女孩子经常来看我是不合适的!”他劝过了好几次。

    “我来看谁不是我的自由吗?”年轻的女孩有着勇敢的面庞丝毫不顾及别人的眼光。

    “这个世界上哪里来真的自由!”张军摇摇头。

    “那老师您觉得什么是自由呢?”

    张军听到这个问题沉思了许久才开口回答道,“我觉得自由是你的心不被约束,而你也不必为谁而活!不过这是很难做到的事情啊,所以自由才宝贵。”

    “不必为谁而活着!”璐璐反复地咀嚼了这句话很久,“对了,上次你穿的牛仔裙很好看怎么不穿了?”

    张军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和他本人不太相称的羞涩表情,“我觉得我还是穿着男装见你比较合适,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怪异的人!当然我也怕被别人看见,我搬来这里之前就是因为穿着女装被人看到才被房东赶走的!不过我很谢谢你给我带的化妆品,我在网上买过但是实在不太懂这些,你送给我的很好用。其实我并不怪那些人,这个世界有它内部的规则,规则从来都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们只是习惯了这些规则不愿意做出改变而已。就像我的个体特征是男性,人们就希望我像一个男性一样生活着,然后去娶妻生子!”

    “也许你可以去尝试变性!”璐璐并不喜欢接受固有的东西,她更加年轻也更加勇敢。

    这个想法张军很多年前就考虑过,当他的性别意识开始萌芽的时候,他是痛苦的,在无奈的现实中接受了男性的身份,现代的医学给了他们这一类人重新选择的机会,但是社会没有,父母也没有。

    07.

    被辞退的那天,张军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干活也使不上劲。

    虽然已经是夏末了,但是天气仍然十分炎热,而他长袖长裤加上一条薄围巾罩住脖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怎么会不惹人注意。

    “你身上这是什么呀,你去看过医生没有?”“工友们都有意见怕你是传染病什么的,全身都是吗?”“很抱歉啊,但是这样人家不肯和你一起工作的!”

    和前次被辞退时一样,他仍然没有多说什么,收拾东西离开。

    也没有铺天盖地的绝望,也许当初的绝望更多是因为爱人的离开,无法示人的情感像清晨的露珠终于在阳光的蒸发下消失殆尽。

    距离上次检查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医生分析以后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提取到的细胞化验以后发现这竟然是一种茧蛹的成分,化验的医师甚至怀疑是否有人在开玩笑,难不成竟然人会吐丝吗?

    张军并没有按照医嘱去寻找更加资深的医院,虽然没有了繁重的工作但是相对应地也失去了收入,他也根本承担不起无底洞一般的费用。

    黄褐色的暗斑变得像结痂一样覆盖了他的全身,有些丑陋却没有任何的不适,反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舒适感,就好像回到了生命的最初点,被温暖包裹着。

    如今的他不用刻意去掩饰那身在别人看来触目惊心的暗斑,只是随意地横躺在小小的沙发上,他的身体越发臃肿,以至于一个小小的起身都需要花费大的力气,当然更不可能出门工作,所幸他对于食物的渴望已经降到了极低的水平,几乎一整天都不用吃东西,这让他体验到一种矛盾的共存,笨重又轻盈。

    沙发正对着窗外,他可以目不转睛地看上一天,然后再睡上一天,虽然他不出门也不挪动身体,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08.

    “你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璐璐!”张军真诚地对眼前的女孩说道,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突然这样说,而且如此的郑重其事,好像自知离别将至。

    璐璐只以为他是不想给自己增添麻烦:“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看医生,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但也许可以治好呢,你不能先放弃!”

    “可是我从来没都没有觉得自己生病啊!从来都没有!”

    璐璐地看着半躺在沙发上的老师,久久地不发一语,好不容易最后才吐出一句:“好吧,老师!你一直都没有说过你那个时候牵着手的人是谁,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来看你呢?不管旁人怎么看待老师,作为昔日的恋人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吗?”

    “他有他的生活!勇气本来就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东西!”看到璐璐为了自己伤心的样子,张军有些不忍,“你不要难过,有开始就会有结束,有相逢就会有别离,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就像我们也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对吗?”

    “我想是的!”

    临走的时候璐璐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还会想他吗?”

    张军点点头,他看向窗外,昔日的一切历历在目,哪怕再微小的细节片刻的点滴都是心底珍藏的美好永远都不会褪色,“虽然相遇是一场巧合,但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怎么会不想他呢!”

    尾声

    雪花飘落的时候,大地总是寂静无声。

    可爱的小女孩正对着窗外痴痴地观望这种场景,直到她突然看见翩然而至的蝴蝶。

    它的翅膀是蓝色的,有着绚烂的花纹,雪花轻轻地落在它身上,又随着翅膀的抖动再次飘向更远的地方。

    “妈妈,窗户外面有蝴蝶!”女孩急切地拉着妈妈指着蝴蝶刚刚飞过的位置。

    “小傻瓜,怎么可能呢,冬天怎么会有蝴蝶!”女人说完看到客厅的丈夫走了进来笑意盈盈地说,“快来看看你家的傻姑娘,她居然说在冬天看到了蝴蝶呢!”

    蝴蝶,男人听到这个词,转头地看向窗外,那里只有雪花,漫天的雪花,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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