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一不小心,和一帮摇滚青年混迹一群,其中有个绝顶聪明的,叫黄勃。如今这群人都已抱着保温杯各自为生,惟黄勃还在做着自己的音乐。都说聪明人没常性,因为不需要,可偏是最聪明的坚持下来了。都说聪明人刻薄,因为眼毒,嘴难免受感染……偏这次黄勃写了篇厚道至极的书评,让我都有些脸红。
音乐家黄勃
巫史的挽歌
文/黄勃
第一次认识祥子(念远怀人)的时候,他留着长发,职业是室内设计师,是美术专业出来的,然而他又是一位诗人,对于从油画系退学搞音乐的我来说,这人从里到外都很对胃口。
祥子是我认识的人里藏书最多和读书最多的人,极驳杂,谈及任何话题他都能放出一堆“这东西我曾经研究过”的话,这也极对我的胃口,我们的宵夜酒桌上,聊天是吓人的,可以忽然从欧冠跳到王国维和陈寅恪,从《大话西游》跳到罗素和齐泽克,他前一秒一脸猥琐地侃《买凶拍人》,后一秒也许就一脸庄严地谈起废名的诗歌与佛学,每件事都聊得充分和深入。有一次,我忍不住盯着他问:你一个搞装修的,晓得这么多东西到底想干嘛?在他的世界里,似乎并行着两条毫不相干的轨迹:一条是如常人的工作养家糊口,简单明了;另一条里面藏着大千世界,深不可测却又漫无目的,脉络清晰却又意图不明。他写过一些文论和历史随笔,精致、独特、洞若观火,但看上去都是“小道”,这人一直在吸收,却少产出,是的,他到底想干嘛?
那些时候,武侠也是我们聊得最多的话题之一,金庸作品里的佛教观念、政治隐喻、历史作料、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影响,聊过很多个通宵。但是,多年后,当祥子的第一本大型作品拿出来,告诉我这是一本武侠小说的时候,我还是震惊了。
所以我看《三十六骑》的时候,脑子里是两个画面空间,一个是书中描述的场景,另一个挥之不去的是我和祥子在宵夜档口聊天的场景,仿佛这本书是他坐在那里,娓娓地亲口讲出来 一般。
“武侠小说”,套路总是在“武”与“侠”之间找平衡,“武”乃必然的肌理,但照着武往死里写,容易腻和混乱,温瑞安即是这样把江湖写死的;“侠”是普世的情怀,若写不出实在的共鸣张力,则流于空洞,古龙多数时候如此。把武侠放到历史大背景里面也是老生常谈,其实中华传统文化并不尚武,历史上也少有真正以勇武令人热血沸腾的壮丽篇章,而班超出使西域正是少数最亮的高光之一,大使命波澜壮阔,细微处又有当机立断暴起定生死的最强音,我看到祥子拿这个题材下手,心里先暗赞一声:老谋深算。
以历史为蓝本,借一点力翱翔的事,是文学家们的基本大招。金庸就不用再说了,曾经博尔赫斯有一种玩法,虚无和反诘;王小波有一种玩法,积累情怀和苦楚;托尔金有一种更庞大的玩法,核心是古典式的简单和纯净。祥子也有他自己的玩法,从表层看,这里仿佛是一个游戏世界,脉络纵横,许多纵贯历史、传说乃至神话的信息穿插其中,我能敏感地嗅到那些影响过祥子和我的材料和氛围,譬如《太平广记》,譬如《封神演义》,甚至《山海经》,甚至鲁迅的老子出关。“神国奇遇”这样的段落,忽然跳脱出了“武侠”的类型框框,与其描述为时髦的“玄幻”,倒不如说是传统“志怪小说”还魂。
当我们进一步深入阅读,又发现深层里更加特立独行的设定,但凡武侠,主角动机必然是恩怨情仇、家国之殇,几乎全靠情感驱动——报仇报恩报国……然而《三十六骑》场景在“史”,质感是“侠”,人物却装着另一层思辨式的宿命驱动,极为自然地与班超家传的史家责任编织缠绕,发出对历史、哲学命题的追问。在“神国奇遇”那一段对话中,庞大的架构摄人心魄,祥子妙辩“巫史”,身游走于“史”,魂却飞向“巫”,在史的空间里搬运建造,忽然步入幻境,内在却是贯穿中华文明的沉思——这简直就是一个学者的图穷匕见!有你这样写武侠的吗?你到底想干嘛?我读着读着,又发出了当年一般的质问。
但是,《三十六骑》也不因思考的深度而显得晦涩,阅读的快感不能含糊,武侠的嚼劲,还是做得非常筋斗。在血脉贲张的局部,打动我的当然还是鄯善国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外交反转,史书所载寥寥几十字已经荡气回肠,想象空间巨大。这样的材料扩充不当,往往画蛇添足。祥子将这段故事衍生出伏中伏的细节,扣人心弦,武侠的表述方面,相比起金庸他更接近古龙和早期温瑞安的风格,不拘泥于招式框架的铺陈,而是集中在表现氛围的张力,于刀锋一闪中塑造人物气质——三十六骑不是大侠郭靖或者萧峰,而是奇兵一支,更像红拂、磨镜人的存在。在这一层意义上,他追求“酷”多过“侠”,而将更宏大的情怀,交给巫史。
当代人多读不下去古典名著,那都是当年的文学家用庞大的结构、充沛的修辞来建构的壮丽幽深的风景。资讯的碎片与便捷,使人们惯于消费,厌倦深入,后现代以颠覆和反讽离弃了文学宏伟的殿堂,在荒原上游走得无影无踪。更多的文字陷在“只是呈现”的家长里短中无法自拔,真正的小说好像已经被大众遗弃。
这样看祥子(念远怀人)的《三十六骑》,就有趣了,我肯定没想象过他会做一个“小说家”,我也确定,他对小说的发展命运也没有什么负担和使命,但他如野汉子一般地,闯入小说这个沉闷的房间,却给这房间开了一个有点儿清新的天窗。以游戏姿态闯入的人,也不少了,但是祥子带着他的私货,那些微妙的思考,那些奇诡的讲述和走得极远的想象,远远的越过了大漠中的班超和静夜里的读者如我,这一切壮烈的是历史吗?还是虚无的梦?班超西行万里,史书简洁厚重,讲故事的人却借着它沉入更深的幻境。
我已经感觉到,在这场被精心设计和建造的梦境后面,祥子发出了狡黠的笑声,厚实和虚无的聪明人是这个世上的极品。祥子并不喜欢用知识建造大厦满足自身的野心(他可能本来就缺这玩意儿),但他深谙拈花微笑的心照,空无一物的禅机,又宛如童心浓郁的少年,愿意在天黑的放学路边徘徊,心里有一万个巧妙的故事……《三十六骑》是小说,也是文明的落日余晖下,游吟诗人哼唱的挽歌。俗话说“大隐隐于市”,祥子隐于小说家言之中,那是他自在的栖息处。
《指环王》里有一句我很喜欢的话:history became legend,legend became myth。班超屹立在西域凛冽的风中,那一直是一个壮丽的符号,而《三十六骑》给班超的历史添上了奇异的神秘颜色。
黄勃和他的学生们彩蛋:黄勃部分事迹参见《二逼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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