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的一个周日上午,我正款款地走在大街上一家理发店门口,冷不丁背后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旋即耳边传来一句惊喜又亲切的呼唤:“黄一一老一一师!”我转身一瞧,瞧见了那双熟悉的“斗鸡眼”。
“哦,原来是阿耿呀!”我望着站在面前长得跟自己一般高的黑瘦少年,马上叫出他的名字。一阵寒喧过后,他告诉我因为经常发病,读四年级时就辍学了,现在正拜师学理发手艺。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把我往店里拉,按在一把椅子上,说是要给我按摩按摩。他熟练地双手合十嚓嚓嚓地搓了十几下,待手心发热了才开始操作。
他左手扳住我的肩膀,右手的前三根指头像捏田螺一样拢在一块,在我的头顶百会上如鸡啄米一般轻轻地敲击一会,又轻轻地贴着头皮作原地360度转动约一分钟;完了用两拇指背从额头印堂分别沿着左右两道眉毛刮过去至太阳穴,按顺时针逆时针方向各揉三十下;又在耳朵上停留了几分钟:提耳尖、摩耳轮、捅耳海、拽耳垂;
接着把两掌心掩住我的耳门,十指抱头,食指高高地翘起又从中指侧面擦下来,一下一下敲击在脑袋瓜上,“啵兜,啵兜”地响;然后中指摸到下边一点的凹陷处风池穴,绕圈摩挲一阵子,又五指并拢、掌心紧贴颈椎来回摩擦、抓揉;轻握拳头,捶打大椎、肩井、胳膊;摇摆手臂,拉伸手指筋骨;最后拍击背部上的肺、心、胃、肝、肾俞,一直到髋部,十几二十个穴位一气呵成,时间近一个小时。
我边闲情逸致地享受着阿耿的服务,边对他语重心长地说:“世上行行出状元”,要虚心请教,要学就学出样子来,不要三心二意,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要急于求成,慢慢学,俗话说得好:“师父迎进门,修行在自己”,理发也是为人民服务,不要不好意思……阿耿听着老师我发的这番肺腑之言,“嗯嗯”地直点头。
由于长期写教案改作业,脖子僵硬腰酸背痛,经过阿耿这么一拿捏,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一看,阿耿的额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握了握他那双有点粗糙带着一股温热的手掌,道了谢谢与他挥手告别。
我走出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阿耿仍站在原处依依不舍地瞅着我的背影,见我回头,又赶紧扬起手挥了挥……
路上我想,说不定他还没给爹妈按摩过呢。人性往往就是这样,父母的天大恩情都认为那是天经地义的,别人给一点温暖却铭记在心。我想,像阿耿这样的残疾孩子也许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们小小年纪就经受过太多旁人鄙视的目光,所以对昔日老师的一点点关怀不会轻易地忘记掉。
见到阿耿,桩桩往事穿成了一串串记忆的心花。
也许是缘份吧,我在县城的实验小学任教25年,遇到过好几位肢体不健全的残疾孩子,有无双臂用脚写字,刻苦学习考上闽江大学的阿亮;有高达600度近视、大头呆脑的阿宝;有脑子好用、听话 ,可下巴嘟噜着一个脓水欲流不流、烂苹果似的神经纤维瘤的阿景,听他妈说动过几次手术,每次手术完没多久瘤内又会长出像豆腐渣似的东西来,由于家庭经济困难,只好放弃治疗(我们班曾为他捐过款);有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双眼突突的阿铿;还有这个患有先天性癫痫病、脾气有点爆躁的阿耿;
当时阿耿、阿景、阿宝同在一年级的一个班上,特别是阿耿与阿宝,两人“叉叉对丫丫”,互不示弱,下课时经常操着木棒笤帚大闹天空 。
有一次,阿耿不小心把阿宝的眼镜打碎了,阿宝泪水涟涟地哇哇大哭,两手扭着阿耿的脖子不放,口里吵着“要赔我眼镜……”,阿耿脸红脖子粗地扬着双手乱打……我又是劝架又是家访、商量赔偿事宜……哎,这些可怜可悲又可气的孩子。不但经常要为他们操心焦虑,阿宝、阿耿、阿铿三人,每次考试都只有2、30分,要拖班级学习成绩平均分的后腿。可一想到他们小小年纪就要承受旁人所没有的痛苦,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原谅他们。
那时的阿耿长着瘦小的身材,瞧人时歪着脖子抬起那双小小的斗鸡眼。
一个冬日的傍晚,学生正排队放晚学,突然“扑通”一声,阿耿四脚朝天轰然倒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口里咕噜咕噜地直吐白沫,四肢抽筋,浑身痉挛抽搐,脸色发青,额头冒汗,两眼翻白,不省人事……孩子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给吓懵了,像一群惊慌失措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大呼小叫着把他围个水泄不通。
我曾听说患这种病的人一旦发作,不要刻意去惊动,让他自己慢慢苏醒过来。我赶紧送走其他的孩子,坐下来爱莫能助地望着蜷成一团,像只触电的小猴,战栗不已的阿耿在炼狱中煎熬着……
那时教室里没安装电灯,外面的夕阳已经下山,周围的霞光渐渐消失,冬日夜晚的灰色帷幕早早地降临了。可阿耿仍处在昏迷之中,透过窗外射进来的朦胧夜色,我愁眉苦脸地注视着他的动静,不知啥时候能醒过来?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吃饭呢……
那时家里又没有电话手机什么的,通个话哪有现在这么容易呀。
随着阿耿身体的一波一波悸动,我的心也一阵阵地揪紧难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着……20几分钟过去了,阿耿终于像只冬眠的青蛙蠕动着四肢缓缓地苏醒过来了。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小心地把他扶起来,拂去他身上的灰尘,陪他站立了片刻定了定神,肩挎背包,左手拎书包,右手搀着他,磕磕碰碰地摸出几乎黑下来的教室。
一轮金黄色的圆月爬上树梢,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校园里那几棵高大的桉树、木棉树,树影婆娑,晚风吹过,沙沙地响。我和阿耿手拉手如同一对母子,沐浴着柔和的月光,亦步亦趋走回家去。
半路上,碰到出来找儿子的阿耿妈。从年轻的母亲口中知道,她夫妇俩都是普通工人。阿耿从小就得病,不管在家还是在野外马路水洼,晴天还是雨天,一发作就猝然倒地,经常摔得鼻青脸肿,浑身湿透,烂泥裹身,待病痛过后自个儿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夫妻俩省吃俭用带孩子四处求医,劳民伤财却不甚见效。无奈之下只好放弃治疗任其自然,不时买点药给他吃。几年来三餐不断,阿耿都吃怕了吐了。愁肠百结的母亲只好偷偷地把药片捣碎了拌在饭里让孩子吃……
真是苦命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要饱受这么多的痛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课堂上,只要有空就坐在他身边给以辅导,课后带到办公室让他站在胸前,手把手地一笔一划教他写字。有时他竟然忘记了我是老师,会无拒无束地顺势坐到我膝盖上,我不吭声也不推搡,任他自由自在地坐着。有位老师见我经常这样,调侃道:“黄老师,你也真是的,这孩子有病,身上有一股药气臭气,看你像抱自己小孩似的搂着他,能受得了?”我听了只嘿嘿一笑。虽然他每次考试老拖班级的后腿,可我从没嫌弃他,因为我时时刻刻记着他是个残疾的孩子。肉体上已经给他许多折磨,在精神上我应该给他些许慰籍,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也觉得心安理得。
后来,我教了他两年书就没教了。
不久后的一个中午,阿耿气喘嘘嘘地跑到我家来,说是他的弟弟跟他患同样的病,又很顽皮,被老师赶了出来,希望我能收留他那幼小而可怜的弟弟。我跟他说老师现在不教语文了,实在没办法帮他的忙,表示很抱歉。他迟疑地点着头很失望地走下楼去。
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一家两个孩子都得这种疑难病症,够他们父母受的了。
前几年,我听说阿耿出师后,在自家门口开了一间小小的理发铺子,价格虽然便宜,可靠自己的一技之长有微博的收入,贴补家用也不错。
我正为他高兴着呢,可前年,听说一天夜里阿耿突然引发脑溢血还是心肌梗塞什么的,猝死在理发铺里,第二天就没有起来……
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可怜的孩子,我的学生一一阿耿,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
但他那双斜着望人的“斗鸡眼”仍留在我的脑海里,那双有点粗糙带着一股温热的小手似乎还搭在我的臂膀上……
想起与阿耿和其他几个残疾孩子相处的点点滴滴,我不禁泪流满面……
阿耿,一路走好!老师祝你在天堂再不会受那份罪,能松口气……
跟这些有疾病的孩子比,你们,那些健全的孩子、年轻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注:阿亮从三年级跟班到毕业,1992年曾撰文《天道酬勤》在“福建日报”上报道;曾以这几个残疾孩子情况撰写的《红烛情思点点滴》一文参加县教育局、教育工会组织的1998年度“我爱我学生”征文一等奖。
2016.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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