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村里逗留得久了,城里的公司不住地打电话来请示工作,吴心看着修路工程步入正轨,便向钱为嘱咐了一番,决定回省城。正好谭蓝开学了,便搭了吴心的车,两人同行。一路上,谭蓝说个不停,别看她小,说话显得稚嫩,但往往一个想法,一个见解,让吴心惊诧不已,心服口服,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年轻代表着幼稚,但更代表着新的生命力,新的思想,新的观念,新的追求,新的理想,一代新人换旧人,吴心感慨,她已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了,谭蓝才是这个新世界的新主人。由此吴心很欣慰自己的决定,她帮助了她,将要成就她,这样的新生命就应该向更高峰攀登,嫁人,生娃,相夫教子,就是对她的蹂躏、践踏、扼杀,用谭蓝的话说,就是噩梦。
到了省城,吴心先把谭蓝送到学校,陪她报了名,认了班级和宿舍。谭蓝表现得一点都不像个农村人,普通话说得比吴心都溜,举止言谈,待人接物,都透露着时尚气息,全然不像一个在农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小女孩,吴心反而显得有些迟笨。因为谭蓝表现出恰当好处的活跃,自然而然的大方,老师也很欣赏她,就指定她做了临时班长。
谭蓝向同学们介绍了吴心,说她是她的姐姐,是省城大公司的老板,管着几千人,开着路虎,住着别墅,同学们便哇噻一声,啧啧的,一个个脸上都是满满的羡慕与崇拜。这种羡慕与崇拜渐而就转移到了谭蓝身上,仿佛谭蓝瞬间也成了个大人物。吴心纠正:
“我可不住别墅,我住的房子都没你家的大呢。”
谭蓝说:
“你是不买,又不是买不起。”
回到自己六十平米的楼房里,吴心把村民打给她的那些借条统计了一下,稀里糊涂地竟借出四百多万,又够修一条路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奈地笑笑,自嘲地说:
“你呀,吴心,无心,果然没心没肺!”
她把那些借条用夹子夹好,保存在保险柜里。
第二天,到了公司总部,吴心召集起所有的环节干部开了一次会,处理了一些杂务,有两家店客源少,处于亏损状态,一群人研究到深夜才散。接下来的几天,吴心又马不停蹄地视察了几家店,正准备到各市县的连锁店看看,钱为打来了电话:
“吴心,你回来一趟吧,出了点事。”
吴心的心揪了起来,问:
“什么事?是工人出事故了吗?”
“不是,如果只是工人出了事故,倒不用麻烦你了。我是承包者,我的问题都能自己解决。就算死了人,也是算在我头上的,和你没半毛钱关系。”
“那到底出了什么事?”
钱为说:
“说起来麻烦,总之,我解决不了,你们村主任也解决不了,没人能解决得了,所以,你还是回来吧,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吴心便放弃了到各市县连锁店视察的计划,开着路虎,一路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村里,连家门也没进,就直接去了心路项目部。钱为正在和几个工人打牌,赌着钱,都吊儿郎当地叼着烟,吵闹着,骂着粗话,工棚里乌烟瘴气,呛得吴心不住地咳嗽。吴心用手驱赶着面前的烟雾,看钱为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出了大事,便说:
“钱为,你还有心情打牌?到底出了什么事?”
钱为抬头见是吴心,仍不忘出牌:
“对二!”
又说:
“吴心,你跑得够快呀,我盘算着你怎么也得明天才能回来,你公司不忙吗?”
又出牌:
“五顺顶尖儿,谁管?没人管我利手了。”
吴心的火气腾地窜上来,大踏步过去揪住钱为的胳膊把他提起:
“你太过分了!把我千里迢迢地叫回来就是看你打牌?”
“嚷什么嚷什么?”
牌兴被破坏,钱为也有些不高兴,推开吴心,从钢管焊的单人床上拿了件衬衫套在背心外面,系着扣子,又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说:
“我说我只是想你了,你信吗?”
那几个工人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是我的,不准你们笑!”
那几个工人便止住了笑声,但脸上仍挂着笑容。吴心愤怒地瞪着钱为,气得简直要吐血。
“别那么瞪我,好像跟我有深仇大恨似的。”钱为掏出了车钥匙,在手里拈着,“光给我厉害不行,一会儿你能厉害起来才算本事。走!”
走到门口,又回头指着那几个工人说:
“别偷我的牌啊,我马上要赢了!”
两人出了工棚,各开各的车,钱为的皮卡车在前,吴心的路虎在后,出了村子,在一段路上停了下来,就是那段为了缩短路程占用了六户人家农田的路。下了车,吴心看到,这段路暂停施工了,路上支起了用木头绑好的三角架,上面横搭着一根长木头,做成路障。几个村民散落坐在路边,说笑着。路障的正前面,白发苍苍的赵奶奶稳盘大坐在土地上。她对面不远处,蹲着村主任王恩奎和付义仁,两人不说话,垂头丧气,各自抽着烟。吴心赶忙走了过去:
“王叔,这是怎么了?”
王恩奎和付义仁站了起来。付义仁那晚教训了一顿吴心,此时有些尴尬,便低下头,不和她正面相对,还往远撤了撤。王恩奎和付义仁在村里一个代表着权力,一个代表着金钱,权力和金钱合在一起,就说明事情不好解决。王恩奎把半截烟头扔进土里,说:
“吴心,叔是尽力了,好话说尽,手段耍尽,还是劝不开这帮人,没奈何,只能让你回来了。”
又说:
“你挺忙吧,唉,耽误你了。”
“别管我忙不忙,说眼前这事,到底咋了?”
于是,王恩奎把吴心拉远一些,絮絮叨叨地给她讲了事情的经过——
吴心回城后,修路工程本来进行得顺顺利利,村民们也都欢欢喜喜,推土机把整条路平整出来,钱为调来压路机开始夯实。压路机开到这段路时,就被那六户人家拦下了,要赔偿。他们听说城里征地往往是天价赔偿,许多人因此一夜暴富,钱够三辈子花,所以他们也不放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王恩奎说:
“这怪我,修路前,我和他们都商量过,他们听说能把这片盐碱地换成好地,都高兴,还夸我,又夸你,我被夸得头脑热了,就没签个合同啥的。”
吴心说:
“这不怪你。”
又问:
“他们要多少?”
“要得挺狠的,每户十万。”
吴心倒吸了一口凉气,六户人家就是六十万,这比走原路还代价高。当初测绘完,钱为说,这段路不到一公里,加上新旧路的施工成本不一样,所以修新路比走旧路也就能省下四十来万。
王恩奎接着讲——
他反复做这六户人家的思想工作,他说吴心这是替大伙儿做好事,大伙儿应该感谢她,支持她,怎么能给她添乱呢?他们说,修路是好事,大伙儿也支持她,感谢她,但做好事是做好事,赔偿是赔偿,一码管一码。
反正横竖就是不让路。
王恩奎又说,你们这样闹,吴心寒了心,把施工队撤走,大伙儿还不得走原来的烂泥路?那些收购农产品的商贩还不是不肯来?大伙儿还不是得受穷?他们说,受穷就受穷,是全村人受穷,又不是光我们几家受穷。地是占了我们几家的,没占全村的,凭什么?
倒仿佛有些道理。
王恩奎再说,你们的地和城里的地不一样,城里的地多贵呀,你们这些地贫得连苗都出不全,想承包出去都没人接手。他们说,再贫也是我们的,不是别人的,哪怕荒着也是我们的,过上几年,兴许就肥了呢。你换给我们的那些地,现在是肥,谁能保证以后不会贫?
当然,谁也保证不了,土地贫还肥原本就没个可以衡量的标准。
王恩奎恐吓说,农村的土地只是承包给了你们,不是你们私有的,权属是国家的,啥时想收回就啥时收回。你们阻挠修路,影响新农村建设,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让警察抓你们,吃牢饭!他们说,这些道理我们不懂,你想报警,我们不拦你。他们的智慧就是,该懂的时候懂,不该懂的时候就不懂。
反正就是软硬不吃,只吃对自己有利的。
王恩奎真的报了警,乡里来了两个民警,劝了半天没用,吓唬了半天也没用;晓之以理没用,动之以情还没有,民警无奈地走了,说这事管不了,不打架,不抢劫,不杀人,不放火,村民只是守着自家的地,没毛病,不行去法院吧。
王恩奎无奈,只得和钱为商量,想让钱为用他的机械免费给那六户人家平平地,把旧路改成农田——原来说的是他们自己改的,毕竟那是好地,值得付出这点辛苦。钱为虽不情愿,机械都是花钱雇的,但还是答应了下来。那六户人家总算松了口,说只要把地改好,不误明年春耕,不让他们出力又出钱,他们就同意。吴心说:
“这不挺好的吗?他们自己改田,确实不容易,又费钱又费力的。”
王恩奎自责地说:
“这事又得怪我。本来说好了,皆大欢喜了,钱为把推土机抽出来正要准备给他们改田了,我说了一句千不该万不该的话。”
“你说什么了?”
王恩奎当时说的是:
“吴心的钱不是刮风逮的,是辛辛苦苦赚来的,我们不能拿着她的钱不当钱,能省则省,缩短路程,能省出好几十万呢,大伙儿走着也方便不是?”
又说:
“她对我们有恩,我们不能坑她呀!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好几十万,让那六户人家又反悔了,这回说什么也不答应了。他们说:
“你从我们的地里省下好几十万,咋也得分给我们一半。省下的就等于是挣下了,你拿我们的地挣下钱,独吞了,不给我们分毫,要是三万两万我们认了,可这是好几十万呢!”
又说:
“这不像话,这不讲道理,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他们的道理,就是无理到让人觉得有理,有理到无懈可击。王恩奎压低声音说:
“其实他们,就是让齐正存撺掇着,不然他们也不醒得。”
齐家是地头蛇,据说和市里某位官员是本家,早些年横行乡里,作威作福,谁都怕。齐正存在上初中的时候就打伤了同学,经了公,却没判刑,花了点钱了事。后来他到县里混社会,又打死了人,坐过两年牢,出来仍不可一世。直到他家市里的那个官员本家被查处,他没了靠山,在城里混不开,才又回到农村。
占用的这一溜地,有齐正存家的。
他此刻和那几个村民坐在路边,指天划地,纵横捭阖,俨然就是个领导。吴心皱了下眉头,走到坐在地上的赵奶奶跟前:
“赵奶奶,你快起来吧,地上凉。”
她弯下腰扶住赵奶奶的胳膊,想把她拽起来。但不敢太用力,毕竟老太太风烛残年,瘦得皮包骨头,感觉一用力,就能让她散了架。赵奶奶满口牙齿都掉光了,瘪着嘴,却不糊涂,不撒泼,恩怨分明。她说:
“心丫头,奶奶不凉,这地上太阳晒着,热乎着呢。”
她指指太阳,拍拍土地,又说:
“你别扶我起来,这是我的地,要从地上修路,就得给钱,不给钱就把我这把老骨压在土里去。”
又说:
“心丫头,你是好样儿的,奶奶喜欢你,但村里得给钱。”
吴心仍在劝着:
“赵奶奶,你起来说,你这样身体会受不了的。”
“受得了受得了,奶奶的身体硬着呢!坐个十天半月没问题,不给钱就不起来。”
又说:
“我只坐白天,晚上他们轮流守着,不碍事。”
又说:
“心丫头,你放心,他们不给钱,就修不了路。”
吴心哭笑不得,只得放开她,站直了,望了望那几个村民。那几个村民略微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有愧色,低下头。但愧归愧,他们并没打算放弃自己的诉求,正如他们说的,就是一码归一码。吴心最后把目光投到齐正存身上:
“齐二哥,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村里修路谁受益,这个理不用我说你也清楚吧?你带个头,让大伙儿撤了吧,我代表全体村民感谢你们。”
齐正存站起,说:
“吴心,这个理我们清楚,你也不用再说。主任已经说过千万遍了,但是光说不出钱,没用。”
又说:
“村里修路我们受益,但受益的是全村人,不光是我们几个。占地就要补偿,这走在哪也说得下去。”
“不是给你们换地了吗?”
“我们不要地,要钱,我们的地被占了,就应当由我们说了算。这就是个买卖,怎么讨价是我们的事,怎么还价是你们的事,能卖则卖,不能卖拉倒,我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也不干涉谁。你们不能强买强卖不是?”
齐正存的两片嘴唇就像装了电池了似的,自动吧嗒吧嗒地开合,接着说:
“吴心,你是好心,我们打心眼儿里感谢你,我们不针对你,只针对事,对事不对人。这是两码事,你是替村里修路,不是修你自个儿的路。你要是修自个儿的路,我们二话没说,这个人情给你了。既然是修村里的路,村里就得表示,所以你不要怨我们,你是城里的大老板,比我精明。”
吴心忽然有种无力感,以她的智商和口才,面对着浮皮潦草消积抵触的员工她能把他们教训得痛心疾首无地自容,面对着挑肥拣瘦吹毛求疵的顾客她能把他们说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但此时,她有满肚子的话不知怎么往出倒,倒出来也抵不过对方轻描淡写的几句驳斥。在这场博弈中,她再怎么深谋远虑都不堪一击,她深深地感到知识的平庸和无用。
“王叔,我们走吧。”
吴心上了自己的路虎,钱为开着他的皮卡车已在前头走了,王恩奎坐了付义仁的车,是一轴吉利英伦——对于车这种消费品,付义仁还是比较低调的。吴心失神良久,呼了一口气,发动了车子,开得很慢,像一头年迈体衰的老牛拉的一辆年久修的破车,哼哼哧哧,吱吱呀呀。拦路的那几个村民当中有人问:
“他们走了,咋办?”
齐正存点起一支烟,猛吸了两口,说:
“走他走,我们继续耗着。”
又说:
“现在他们和咱们比耐力,谁主动,就谁屈服,光脚的还怕穿鞋的?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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